
【江山·見證】【曉荷】西瓜(散文)
夏日里,西瓜是最好的解暑水果,它不光吃著脆甜,模樣也惹人喜愛。青皮上浮著墨綠的紋路,圓滾滾的,擺在水果攤上,便顯出幾分憨態(tài)來。我每次路過水果攤,都會駐足看上一看,然后會買上一個拎回家。有時不買,即使單是看著,心里也會覺得瞬間清涼。
幼時家貧,西瓜可是稀罕物。每到盛夏,父親偶爾從集市上抱回一個,全家便如過節(jié)一般。母親將西瓜浸在井水里,待涼透了,才取出來切。一刀下去,咔嚓有聲,鮮紅的瓜瓤便露了出來,黑籽兒嵌在其中,像許多小眼睛眨巴著。我們住在老屋的幾個孩子會圍在桌前,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口水幾乎要流出來。
“慢些吃,別嗆著。”母親總是這般叮囑著我們幾個貪吃的小孩。然而我們哪里聽得進去呀,瓜分到手,便大口啃起來,汁水順著嘴角流下,也顧不得擦。父親吃得最慢,常將自己那份再分出些給我們。他總說:“我不喜歡吃西瓜,水了吧唧的?!蹦赣H也是把自己分的那牙分給我們,也說不喜歡吃。我們幾個孩子,當(dāng)時都信以為真,如今想來,他們不過是舍不得吃,想留給我們,哄我們幾個孩子的謊話罷了。
鄰家孫寡婦種得一手好瓜。她家后院辟了一方瓜田,每到季節(jié),藤蔓上便結(jié)出許多西瓜來。西瓜熟了之后,孫寡婦會騎上她的腳踏車拉著它們?nèi)ゼ腺u,一車二十幾個西瓜一上午就能賣完。雖然她賣的瓜比集上大車拉的西瓜貴兩毛錢,但買的人也多。特別是那些有錢的城里人,誰會計較毛七毛八的呢?何況她家的瓜是本地瓜,吃著汁水多還甜。孫寡婦絕不許孩子們靠近她的瓜田,說是怕踩壞了她家的瓜藤,影響西瓜的收成。她為了防止她家的瓜地不被孩子們禍害,還在她家后院支了一個簡易的窩棚,她每天不分晝夜地守在瓜田里。平時她的手里總喜歡拿著一根長棍子,溜達著,樣子看著很兇悍。但我們幾個孩子偏生好奇,常趁她午睡時,偷偷溜到田邊張望??垂咸锢锏奈鞴咸儋橘朐诘厣?,葉子大而圓,瓜兒藏在下面,只露出一點青皮,更加激起了我們的好奇心。一個午后,我們幾個孩子又忍不住去了她瓜田,二狗子膽賊大,伸手去摸圓溜溜的瓜,恰好被睡午覺的孫寡婦看到抓個正著。她咋呼呼地從窩棚里跑出來,直奔二狗子而去,我們其它幾個孩子嚇得四散奔逃,孫寡婦一把把二狗子揪進了她的窩棚。沒過幾日,孫寡婦來我家了,我和哥尋思著一準(zhǔn)是被二狗子揭發(fā)了,我倆嚇得躲進后屋,不敢出來。她走后,母親把我倆喊出來,說孫寡婦給我家拿來兩個小西瓜,說是給孩子們解解饞。事后,二狗子來我家說起那天他被孫寡婦抓的事,說孫寡婦沒打他也沒罵他,還送了他一個小西瓜。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睂O寡婦每次來我家都會振振有詞地念叨這話。她侍弄瓜田極是精心,松土、施肥、澆水,樣樣不馬虎。她說西瓜最是嬌貴,水多了會爛根,水少了又長不大。我那時不解其意,只覺得她小題大做。如今思之,人生諸事,何嘗不是如此?過猶不及,分寸最難把握。
哥九歲那年夏天,發(fā)起了高燒,額頭滾燙,渾身無力,躺在床上一個勁地哼哼。母親就背著哥去了醫(yī)院,打了針拿了藥回到家。用濕毛巾為他敷額,母親拿回的藥,哥嫌苦怎么讓他吃他都不吃,母親怎么勸他也不吃。最后被被奶奶強按著硬灌了下去,結(jié)果沒過一會還是吐了。如此反復(fù)幾次,人更虛弱了。第三日傍晚,聽見敲門聲,接著是孫寡婦的聲音。
“大軍好些了么?我?guī)Я藗€瓜來,井里鎮(zhèn)過了,給他解解暑氣?!?br />
母親推辭不過,只得收下。片刻后,一塊冰涼的西瓜送到哥嘴邊。那天哥吃了半拉西瓜。睡得很沉,次日燒便退了。后來才知道,那是孫寡婦田里第一個成熟的西瓜,她本打算賣了換錢的……
那年大舅來我家,就喜歡吃孫寡婦田里的瓜。每天晚上大舅必和女朋友買一個大西瓜放進井里鎮(zhèn)得冰涼再吃。吃過的瓜皮扔的井邊四處都是,惹得鄰居很是不滿。孫寡婦聽說了每次大舅買了她家瓜,她吃過晚飯就來井邊坐著,等大舅和女朋友吃過西瓜,她再把西瓜皮撿走,久而久之大舅也覺得不好意思了,就不再亂扔瓜皮。每次吃完西瓜,都會把瓜皮主動收起扔進垃圾桶里。
后來大舅也拉來一車西瓜賣,車就停在孫寡婦的攤位不遠的地方。孫寡婦每次賣完自己家的瓜都會跑到大舅的攤位幫大舅吆喝,人家都認準(zhǔn)了孫寡婦,所以買大舅西瓜的顧客也多了起來……
我十歲那年,我們一家離開了東北,來到承德,也很少再回東北。即使偶爾回去一次,趕上西瓜豐收季節(jié),孫寡婦會拿著西瓜來我家看望我們。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超市里一年四季都有西瓜賣,冬天也能吃到,只是價錢貴一些,味道也差一些。即使這樣,我也會經(jīng)常買一個西瓜拿到單位分給同事。同事不解我為何對西瓜情有獨鐘,我便給他們講我小時候的事情,他們聽了,每次來我家都會不忘買幾個西瓜,放在我家冰箱里。
去年回鄉(xiāng),見老宅已拆,原地起了新樓。孫寡婦也過世了,她的瓜田變成了停車場。我在舊址徘徊許久,忽然聽見有人喚我小名?;仡^一看,是二狗子,如今他已胖了許多,臉圓圓的長成西瓜樣,他拉著我去他家,從冰箱里取出半個西瓜。
“嘗嘗,我自己種的。”他頗得意地說。
原來他在陽臺上弄了幾個大花盆,專種西瓜。瓜不大,但很甜。我們邊吃邊聊,說起小時候偷看孫寡婦瓜田的往事,不禁相視大笑。臨走時,他塞給我一包種子,說是改良品種,城里也能種。
今春我在陽臺擺了三個大花盆,按二狗子教的方法,種下了西瓜籽。每日下班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它們。苗兒漸漸長高,藤蔓攀著支架向上爬。前日忽然發(fā)現(xiàn)藤上結(jié)了個小瓜,只有拇指大小,青翠可愛。我連忙喚哥來看,哥笑我像個孩子。
昨夜夢見孫寡婦了,她還是舊時模樣,蹲在瓜田里忙碌。我走過去,她遞來一片西瓜,說:“嘗嘗,今年的瓜特別甜?!蔽乙Я艘豢冢惶饦O了,甜得醒了過來。窗外天剛蒙蒙亮,我披衣起身,去陽臺看我的小西瓜。露珠掛在葉子上,晶瑩剔透,瓜兒似乎長大了一點點。
想來人生如種瓜,需得耐心等待,急不得的。那些曾經(jīng)給予我們甘甜的人,或許已經(jīng)離去,但滋味長存齒頰。而今我也到了把瓜分給別人的年紀,方才明白,最甜的一口,永遠是讓出去的那一塊。
西瓜熟了的時候,我打算切開來,給鄰居們都送上一塊。特別是樓下那個總在陽臺張望的小男孩,他讓我想起了從前的自己。或許有一天,他也會在某個夏日的午后,忽然想起曾經(jīng)嘗過的一塊西瓜,和那個送瓜給他的姐姐。
甜味在記憶中歷久彌新,這大約就是生活的饋贈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