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韻】棲痕(散文)
大學畢業(yè)那天,我和她在火車站分手。她往北走,我回南邊老家?;疖囬_的時候,她在車窗上畫了個哭臉,風一吹就成了水痕。那時候覺得,想見總能見到,后來才知道,路岔開了,就難再走到一塊兒。
回了老家,表哥讓我跟他干建材,說不比城里上班差。他開了家小店,門臉不大,玻璃上貼著“批發(fā)水泥瓷磚”,字邊角都卷了。每天天不亮,他就蹬三輪去倉庫拉貨,鋼管在車斗里叮當響,能吵醒半條街。我跟著他學看貨、記賬、跟客戶打交道,第一個月工資比在城里實習多三倍,可心里空落落的,總想起學校圖書館,她幫我占的靠窗位置。
家里開始催相親。媽托張嬸介紹,約在縣城唯一的咖啡館,在超市二樓,空調(diào)有股霉味。姑娘穿白裙子,頭發(fā)燙成小卷,問我在哪上班,我說跟表哥賣建材。她攪咖啡的勺子頓了下,說“挺好,就是風吹日曬的”。沒半小時,她說“我媽讓我早點回”,起身時錢包掉地上,我撿起來遞她,她沒看我,踩著高跟鞋走了,裙角帶倒了我沒喝完的檸檬水。
后來又相過幾次。有個藥店收銀員,一坐下就問“交五險一金不”,我說“交了意外險”,她掏出手機說“我媽催我了”。還有個開服裝店的,直接說“你看著老實,就是沒正經(jīng)單位,將來孩子上學都麻煩”。我兜里揣著剛買的兩居室房產(chǎn)證,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說這些沒用,人家不在乎。
表哥聽了,從倉庫拖出箱啤酒,我倆蹲門口喝。他說:“當年追你嫂子,她媽也嫌我賣建材,現(xiàn)在家里東西都是我買的,她媽見我一口一個‘姑爺’。等店擴成全縣最大的,讓她們排隊給你介紹對象。”
我爸不這么想。他是退休老師,教案寫得整齊,墻上貼滿“優(yōu)秀教師”獎狀。每天吃飯都敲筷子:“對門小李考進檢察院,過年鎮(zhèn)長都給他遞煙。你天天跟水泥管子打交道,同學聚會都不好意思說職業(yè)吧?”我爭:“小李一月三千,我上回提成就八千!”他把酒杯一磕:“錢再多,沒編制就是游民!”
架不住他天天說,我報了考研班。白天在店里搬瓷磚,累得直不起腰,晚上就著臺燈啃單詞,困了往臉上潑冷水。表哥笑我:“放著錢不賺,遭這罪?!蔽覜]理,就是想爭口氣,賣建材的也能考上研究生。
三年研究生讀完,我瘦了十斤,腰上貼了膏藥,是搬貨閃的?;亓思疫€跟表哥干,只是名片多了“碩士研究生”。媽又張羅相親,姑娘們態(tài)度變了。有個中學老師說“我爸也是老師,佩服有學問的”;還有個事業(yè)單位的,主動加微信說“有空聊聊文學”??梢宦犖疫€賣建材,眼神還是飄,像穿西裝配了雙膠鞋。
一次同學聚會,上鋪兄弟當了副縣長秘書,總說“我們領(lǐng)導(dǎo)”,拍我肩膀:“你這學歷干建材屈才,考公務(wù)員吧,我?guī)湍愦罹€?!蔽覜]說話,他不知道我剛把分店開到鄰縣,雇了六個工人,三個是大學生。
疫情時,建材店關(guān)了門。倉庫瓷磚堆到頂,壓了五十多萬貨款,表哥頭發(fā)白了一半,天天蹲店門口抽煙。我在家刷新聞,看公務(wù)員按時領(lǐng)工資,第一次覺得爸說的“穩(wěn)定”有點道理。爸把本磨掉角的《申論》放我桌上:“考吧,不圖你當官,圖你平安?!?br />
那三個月,我關(guān)房里。白天幫表哥盤點,晚上啃行測題,數(shù)學題比瓷磚尺寸還繞,就拿粉筆在地上畫公式。半夜表哥敲窗戶,遞來姜湯:“別熬壞了,考不上哥養(yǎng)你?!?br />
考上宣傳部那天,我在倉庫搬水泥,手機響了,成績是全市第一。手一松,水泥袋掉地上,灰揚了滿臉,我抹把臉,蹲地上笑出眼淚。報到那天,辦公樓門口桂花開得旺,香得鉆鼻子。我穿新熨的襯衫,皮鞋擦得能照見人,可腳下發(fā)飄,不如穿膠鞋踩水泥地踏實。
一進辦公室,科長握著我手:“小王,咱部里就缺你這樣的高材生!”隔壁大姐端來茶:“沒對象吧?我侄女在婦幼保健院,人俊脾氣好。”對門大哥湊過來:“我外甥女在稅務(wù)局,也是碩士,要不要牽線?”我臉紅,文件袋差點掉地上——以前相親我是被挑的,現(xiàn)在成了“香餑餑”。
見了幾個姑娘,都體面。銀行的拿計算器算我倆工資能貸多少;環(huán)保局的規(guī)劃“每年旅游兩次,用公積金”。她們說話輕,吃飯用公筷,可我總想起大學時的她,想起在小吃街分麻辣燙,她把最后一塊魚丸夾給我,自己舔著辣紅的嘴唇笑。
跟表哥吃飯,他店重新開了,掛著“誠信經(jīng)營示范戶”。他倒酒:“滿意了吧?你爸見人就夸你有出息。”我喝口酒,嗓子發(fā)緊:“說不上,就像做夢?!彼Γ骸澳悻F(xiàn)在是‘王科員’,跟我們個體戶不一樣了?!?br />
回家給室友打電話,他剛下班,在陪領(lǐng)導(dǎo)應(yīng)酬,聲音累:“別以為機關(guān)輕松,寫材料到三點,領(lǐng)導(dǎo)一句話就得重改,比伺候祖宗難。”我沒說話,聽他應(yīng)付敬酒,覺得在哪都一樣,賣建材的愁銷路,坐辦公室的愁報表,誰都不輕松。
媽又催,說張嬸表妹在法院當書記員,讓周末見。我看窗外,樓下桂花樹抽新芽,嫩黃葉子卷著邊,風一吹枝椏就晃。想起跟表哥跑工地,累但有盼頭;考研時苦,心里清楚干啥;備考難,目標就在那?,F(xiàn)在按部就班了,心里反倒空了塊地方。
上周六見了法院姑娘,穿制服,袖口扣子扣得緊。她說天天審離婚案,見多了“當初愛得厲害,后來為柴米油鹽翻臉的”,找對象得“條件匹配”。我問“那愛情呢”,她愣了下:“愛情不能當飯吃。”
轉(zhuǎn)頭媽說,李阿姨侄女是小學老師,朝九晚五能看孩子。約在公園,她提個布袋子,裝著親手烤的餅干,包裝紙上畫小太陽。她說“下班能一起逛菜市場”,聊到周末爬山,她搖頭:“體力不好,在家看電影?!蔽蚁肫鸶砀缛ネ獾乜唇ú恼?,半夜在街頭吃烤串,喝啤酒看星星,那種快樂,她大概體會不到。
昨天在單位樓下抽煙,收發(fā)室大爺看我對著桂花樹發(fā)呆,遞來根煙:“我閨女以前想當導(dǎo)游,我逼她考社區(qū)工作者,結(jié)果天天跟大媽吵架,哭著不想干。后來辭了開旅行社,帶團去西藏,曬得黑,可打電話笑聲能震破聽筒。人得按自己性子活?!?br />
晚上回家,樓下桂花樹底圍了幾個老太太撿花瓣。穿藍布衫的說做桂花糕給孫子;戴頭巾的說泡酒治關(guān)節(jié)疼。她們說話糙,聽著親切。想起小時候,秋天爸踩梯子摘桂花,媽在底下鋪竹篩接,花瓣落進去簌簌響。那時候沒錢,蒸桂花糖包時一家人圍著灶臺等,香味滿院,踏實得很。
今天王大姐說,她表妹在審計局,約明天在植物園見面。我答應(yīng)了,管她啥工作,先聊聊。說不定她也在愁找個穩(wěn)定的還是合得來的,能互相寬寬心。
中午去食堂,打飯師傅多給我勺紅燒肉:“小王,聽說你是部里狀元,年輕有為!”我笑了,想起表哥店里的紅燒肉,柴火灶燉的,肥肉透亮,配玉米餅子能吃兩碗。食堂的燉太爛,沒嚼頭。
下午整理檔案,有份建材市場規(guī)范的材料,問題都是我遇過的。我寫了幾條建議,“加強水泥抽檢”“規(guī)范瓷磚定價”,寫完比寫“心得體會”順手。
下班時科長叫我:“小王,明天下鄉(xiāng)調(diào)研,跟著去多寫報告,對你好?!蔽覒?yīng)了,想著能看看農(nóng)村建材需求,給表哥指個路子。
路過表哥的店,進去坐了坐。他正跟工人搬地板磚,汗順著下巴滴在瓷磚上??匆娢胰觼砥勘t茶:“咋不穿制服?”我說“下班了”,他笑:“穿便裝順眼?!蔽野呀ú慕ㄗh給他看,他拍大腿:“這些問題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你要是能辦成,全縣建材商都念你好。”
回家路過菜市場,買了塊五花肉燉著吃。賣肉大姐說“聽說你進了宣傳部,辦事方便了”,我笑:“還是賣肉實在,天天見現(xiàn)錢?!彼腥獾牡额D了下:“你這孩子,真逗。”
到家把肉放鍋里,倒上醬油冰糖,香味慢慢出來。爸看報紙,媽擇菜:“明天見了審計局的姑娘,主動點?!蔽亦帕寺?,往鍋里加料酒,想起以前跟表哥在工地,就著咸菜啃饅頭也香。
吃完飯媽拿出新襯衫:“明天穿這個精神?!蔽掖┥希I(lǐng)口有點緊,媽說“穿穿就松了”。我沒說話,想起以前的工裝衫,領(lǐng)口磨毛了,可干活利索。
睡前刷手機,同學群聊聚會,有人問我在哪上班,我說“宣傳部”,群里熱鬧起來:“王總混得可以”“以后辦事靠你了”??粗聊?,有點懷念以前,那時候聊樂隊新歌、哪家火鍋好吃,不用琢磨怎么說話、怎么待人。
不過也沒啥好懷念的,人總得往前走。明天見審計局的姑娘,穿媽給的襯衫,聊得來就多聊,聊不來就當認識個朋友。日子過一天是一天,想太多沒用。
躺在床上,能聞到窗外桂花香味,淡淡的。樓下路燈亮著,樹影晃晃悠悠。想起明天下鄉(xiāng)能踩踩泥土地,有點盼頭。不管在辦公室寫材料,還是在村里跑,能做點實在事就行。
快睡著時手機震了下,表哥發(fā)的:“明天調(diào)研路過河東村,幫我問問蓋新房的多不多。”我回了個“行”,翻個身,睡踏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