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的天空有點灰，茶室的空調有點吵，對面的女人眼神像刀。
　　 安琪穩(wěn)穩(wěn)地端坐，不急不躁。
　　 女人從頭到腳每一處都經過了精心的修飾，這么一個看著賞心悅目，聞著芳香撲鼻的精致女人，確實惹人憐愛。
　　 “他用錢就想把我打發(fā)了？”
　　 “不出錢，沈總一樣不會給你婚姻?！卑茬鞯穆曇羝椒€(wěn)安詳。
　　 “我不會放手。”
　　 “那好。下次和你坐這里的會是他的太太。他已經向他的太太坦白，他的太太愿意原諒他。你將沒有情人，沒有補償，還會得到一名正室夫人的譴責?！?br />　　 “他是不是又看上了你？”
　　 “你怎么想是你的自由?！?br />　　 女人咬牙切齒地收起了桌上的支票。
　　 一個愛自己愛得無微不至的女人，通常懂得為自己打算，見好就收。
　　
　　 二
　　 沈總請安經理進他的辦公室。
　　 “那件事，辦得怎么樣了？”
　　 安琪頭痛。
　　 沈總取出一對黃金桃花耳釘，說：“這個給你。我對太太說我家沙發(fā)上的那只是你留下的。她一定會來找你。你一定要幫我呀。”
　　 安琪的頭更痛。在都市欲望的天空下，安琪踟躕了，她擔心自己向著幸福誤入了歧途。
　　 安琪懷念故鄉(xiāng)的天空。江邊小城的天空，四季都是藍的，春天是醉人的深藍，夏天是明朗的蔚藍，秋天是高遠的碧藍，冬天是沉靜的湖藍。那里的天空明凈溫暖，尤其是月夜，月光如水，天空純潔多情。
　　 那個秋天的月夜，江天一色無纖塵，江邊的馬路漫長簡陋，行人稀少。
　　 十八歲的安琪在月亮的護送下回家，四個騎自行車的小混混圍住了她。
　　 摩托車的轟鳴由遠而近?！罢l敢動她我撞死誰！”鄭老師的聲音正氣浩然，威風凜凜。小混混散了。
　　 “安琪，我送你回家，我要見你的父母?！?br />　　 安琪坐上老師的摩托，書包放身前，手抓住后座鐵架。
　　 外婆等在岔路口。
　　 “老人家，安琪的父母呢？”
　　 “唉，他們在琪琪七歲的時候就沒了。白日搶。幸好那天琪琪跟著我?！?br />　　 “孩子的舅舅呢？”
　　 “他們工作忙?！?br />　　 “叔叔伯伯呢？”
　　 “也忙。”
　　 “讓孩子住校吧。”
　　 “那得多少錢？”
　　 “住宿費可以免交。星期六上完晚自習，我送孩子回家，可好？”
　　 那晚的月光像溫暖的手，牽引安琪走向幸福美好?？上?，那個夜晚與現(xiàn)在實在隔得久遠。
　　
　　 三
　　 天空依然灰，茶室的空調依然吵，沈太太坐在安琪的對面。
　　 “安經理，我知道，我有很多地方不如你。你們是老同學，你認識他在先。你只需要說實話，我可以成全?！鄙蛱珴M頭絲緞一般的秀發(fā)，簡單地束成了一條馬尾巴。她蹙著眉，探著身體盯著安琪，眼神焦灼、彷徨。
　　 “沈總是愛你的?！?br />　　 “那么，你可以解釋一下這個嗎？”那是一枚金色桃花耳釘。
　　 安琪喝了口水，咽下慌張與狼狽。她不擅長說謊。
　　 “我的男友他的行程很急。我向沈總借了房門鑰匙，因為你家離火車站很近。我們只是在你家沙發(fā)上說話。我不確定耳釘落在哪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掉的。我們應該去酒店的，給你帶來困擾，我很抱歉。”安琪的說辭漏洞百出。
　　 沈太太眼波閃了閃，身體靠到椅背上，微笑道：“我要小吳請我吃飯?！?br />　　 安琪取下自己的頸鏈，打開心形墜飾，里面有張照片。照片上的男人，中年，目光睿智，氣質儒雅。
　　 “不是小吳，是他。他是一名重點中學的語文老師，年年教高三，他教哪個班，家長就把孩子往哪個班塞?！?br />　　 “他幾歲？”
　　 “四十?！?br />　　 “安姐呢？
　　 “三十二?！?br />　　 “安姐！四十歲的男人成熟得可怕，你要小心啊?！?br />　　
　　 四
　　 成熟男人鄭老師是安琪青春歲月里的陽光。
　　 安琪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以后，同學傳了好幾個口信來，她才去看鄭老師。
　　 “什么時候報到？”
　　 “不去了?！?br />　　 “哼，給我料到了。這里是兩萬，交掉學費，余外是你的身上衣裳口中食。我?guī)湍愀愕氖迨鍌兇蚬偎?，要回你父母的宅子、廠子?！?br />　　 “舅舅們?yōu)槲掖蜻^的。我的爺爺不肯幫忙，證據(jù)不足，敗訴了?！?br />　　 “再打。一個個高堂華屋住著，西裝革履穿著，一擲千金賭著，占了兄長的宅子、廠子，看著孤女挨窮受苦。我一個個鏟光他們的臉皮?！?br />　　 臨走的時候，鄭老師還囑咐安琪：“上了大學，可以談談戀愛，但是身體不要加入；可以放松學業(yè)，但是專業(yè)成績不得低于良好；可以任性行事，但是不許糟蹋身體。”那時的陽光，明亮得晃眼。
　　 寒假，安琪帶著成績單、榮譽證書去看老師，在老師那里吃了飯，說了很多話。下午，安琪又坐上老師的摩托，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抓住老師腰間兩側的衣服。
　　 “老師，你的三個要求，我都做到了?！?br />　　 車速慢了下來。
　　 “他比我大20歲。不過沒關系，我爸媽不會反對，外婆她聽我的。等我畢業(yè)了，我就嫁給他，為他洗衣做飯，端茶送水，鋪紙磨墨?！?br />　　 “沒出息。我盡心盡力栽培你，為的是培養(yǎng)一個灶下婢？我對你的喜愛，是教師對好學生的欣賞，是父親對孩子的關愛。我有過一個女兒，只比你小四歲，在她五歲那年失蹤了。她在某個山溝里當某個文盲的生育工具也好，在某個城市被逼淪落成乞丐娼妓竊賊也好，我對世界多付出一點，希望這個世界對我的孩子仁慈一點。當然，我也希望世界對自幼失怙的安琪仁慈一點?！?br />　　 安琪伸長手臂環(huán)住了前面可以依靠的身體，頭緊貼著熟悉的看慣的后背。
　　 青天白日，老鄭差點把車開到長江里去。
　　
　　 五
　　 安琪遞上辭職報告，沈總接了，有感激有不安有釋然。
　　 “你和小吳不會有問題吧？我能為你做什么？”
　　 “你和你太太怎樣？”
　　 “她和她的養(yǎng)父母都打算搬過來住。我們不再兩城分居，等安定下來，我們想要個孩子?！?br />　　 安琪的頭不痛了。安琪取了蛋糕去看小吳，這天是小吳的生日。
　　 小吳不小，見多識廣，年紀比安琪小一點兒，職位比沈總低一點兒。
　　 安琪捧上蛋糕，小吳已經半醉，他搖晃著酒杯問安琪：“安琪，你打算腳踩幾條船？”
　　 安琪的眼中迸出了淚花。
　　
　　 六
　　 安琪最后一次見到老鄭，是在多年前的大學校園里。那是個難分清晨黃昏的陰天，老鄭的出現(xiàn)霎時讓灰暗的走廊變得明亮。
　　 老鄭請安琪吃飯，給她一本折子，幫她盤算，折子上的錢加上從叔叔們那里逼出來的四萬，安琪讀完這個大學不會很困難。他告訴她，他要結婚了，跟從前那個因為貪戀麻將丟了女兒的發(fā)妻。他不能再像從前一樣照顧她，他叮囑她好好讀書，好好工作，好好愛，好好生活，一定要幸福，如果有機會見到他的女兒，要轉達他對女兒的祝福和歉意。
　　 安琪執(zhí)意送他到賓館。
　　 一到賓館，老鄭就和衣在床上躺下，合上眼睛。
　　 安琪關上門，擠到老鄭懷里，解開衣扣。老鄭微燙的手捧住了安琪的臉頰，溫熱的唇瓣最終落在安琪的額上。
　　 “有一天，會有一個傻小子，健康、聰明、善良，在人叢里看到我的小琪琪，從此再也挪不開腳步?！崩相崬榘茬骺凵弦驴?。
　　 一放寒假，安琪就去按老鄭家的門鈴，要是師母對老鄭不好，她要把老鄭搶回來。那是個雪后的早晨，陽光在冰凌上幻化出一道道彩虹。她按門鈴許久，沒人應門。有個行人停下腳步，同情地看著她?！澳闶青嵗蠋煹膶W生？來晚了。白血病，幾個月就去了。好人哪，大家都舍不得。出殯那天，送葬的隊伍長得不得了?！?br />　　 老鄭再也不會老。從此，時光只在安琪的頭頂飛馳。
　　
　　 七
　　 新年酒會。
　　 沈太太絲緞一般的秀發(fā)在腦后綰成一個漂亮的髻，她的先生，安琪的老同學挽著她，目光一刻都不離開她。他倆一齊向安琪舉杯。安琪也向他們舉杯。
　　 一個好父親的女兒，世界對她是仁慈的。安琪第一次見沈太太是在老同學的婚禮上，她的眉眼，她的胎記，她的養(yǎng)女身份讓安琪明白了她的來處。為了她的幸?？鞓罚茬鞑幌矶螢槔贤瑢W遮蓋了一段外遇。為此，安琪著實頭痛過一段時間，她擔心仁慈的欺騙會成為對貪婪背棄的縱容。幸好。
　　 小吳看到安琪有點尷尬，他的身邊有個著休閑裝的陽光女孩。安琪也向他們舉杯。
　　 大城市的天空依然灰，安琪心情晴朗。每個人各得其所，挺好。有一天，她會見到屬于她的那個健康、聰明、善良的傻小子，曾被那樣一個人愛過的人，當然要好好地愛，好好地生活，一定要幸福，她不能辜負他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