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文.芳華】婆婆之死(小說)
亞英的家在馬路邊,離鎮(zhèn)上的玩具廠不遠。她是玩具廠的一名職工。她喜歡清靜,征得老板同意,從廠里搬來一臺電動縫紉機在家里工作。機器正對著大門,正對著馬路,疲倦了就放下活兒看看馬路上來往的行人。小鎮(zhèn)很小,出現(xiàn)在她眼前的幾乎都是些熟悉的面孔。如果與熟人目光對視了,就打一聲招呼。也有一些人在打招呼之后會走進來看看她做的貨,詢問單價及完成的數(shù)量,計算一天的收入。得出結(jié)果必定嘆氣,勸她外出做事。她有她的難處,難處只有自己清楚,不會輕易告訴別人。她是兩個孩子的媽,大孩子六歲,上小學(xué)一年級,小孩子才三歲;家里雖然有一個婆婆,但婆婆牌癮太重,有時連中飯都不回來吃。把孩子交給這樣的婆婆,她實在放心不下。好在丈夫不像婆婆。丈夫長年在外做工,閑了,只是捧著手機,刷刷視頻,聽聽音樂。熟悉丈夫的人在亞英面前說起他,都稱他是三好男人。她聽了這樣的話,心里在說,兒子是從娘肚子里拱出來的,要是踩著娘的腳印走,全家可就慘了。
每天傍晚送貨去廠里驗收,再提貨回家。老板叫她多提點貨,能做上幾天;她有顧慮,家里的那個柜子,只能存放一天的貨物,老鼠又很猖獗,損壞了貨,她可賠不起,何況廠子又這么近,幾分鐘就走到了。
老板是本地人,聽說有五十多歲了,看上去不像;衣食無憂,自然顯得年輕。每次去,他總在廠里,親自驗收,親自發(fā)貨。話語不多,態(tài)度也很隨和,讓人覺得舒服。
玩具廠不大,只加工布類玩具的零部件。小鎮(zhèn)有一輛往返于深圳與本地的大巴車,玩具廠的原料就用這輛大巴車搭載回來,加工后仍由它發(fā)送出去。原料,是一批裁剪好的碎布料,裝在肥碩的蛇皮袋子內(nèi),老板接到后分發(fā)給員工。員工三十多位,是當(dāng)?shù)氐牧羰貗D女。丈夫在外淘金,婦人在家?guī)『⒆?,順便做點事,賺取小錢貼補家用。這些婦女早上將小孩送進學(xué)校才來上班,中飯在廠里吃,下午等到放學(xué)時間便下班。亞英的大兒子每天能跟著對面的兩個高年級同學(xué)往返,小兒子就在家中玩。她不要接送孩子,工作時間比別人長,做的活自然也比別人多,每個月發(fā)薪水時能招來同事羨慕的目光。
她每次去玩具廠,老板幾乎都坐在一張書桌前,埋頭看書。她叫一聲,他才抬起頭來,目光從書里收回來,落在她身上。他把貨倒在桌子上,驗收,點數(shù)。完畢,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本子,寫上數(shù),要求她簽個名。一個員工告訴她,她們做的貨都歸老板娘驗質(zhì)接收。老板娘挺嚴(yán)格,要求線路必須踩實,一點都不能含糊。否則,返工重做。你倒好,那個書呆子來收貨,讓你沾盡了光。另一個員工還開起她和老板的玩笑來;開別的玩笑,她不會生氣,怎么能開這樣的玩笑呢?她火星四濺。闖禍的員工撒腿跑了,她的咒罵聲還沒有停止。
書呆子?這個名字取得真好。一個開廠子的人天天讀書干什么,想做一個有文化的廠長?不得而知。
自從那個員工開了她和老板的玩笑后,她去玩具廠都注意與他保持應(yīng)有的距離。避免與他目光接觸,交貨、提貨、簽字時不發(fā)生手指上的挨碰,辦完事立即離開。那個員工說,男人不知是什么投胎的,總是貪圖新鮮。這話有道理。
老板維修機器,到她家來過幾次。人免不了要感冒生病,機器用久了自然也會出故障。老板修機器,她就帶孩子在門外玩。老板叫她過來看一下,簡單的故障自己排除。她不想學(xué)習(xí),擺弄機器是男人的事,一個婦道人家端起酒壺也不像酌酒的樣子。這個比方太妙,惹得老板笑了。老板有一次來家,她不在,帶著兩個孩子上街去了,給大孩子買回一輛自行車??斓郊視r,小孩子飛跑的速度堪比小狗,并不進屋,在門口緊拍巴掌,嘲笑哥哥的自行車行得太慢。大門開了一扇,牌場散工早,婆婆站在堂屋中間,手持發(fā)夾,頭發(fā)散亂,莫非準(zhǔn)備清洗?果然如此,婆婆叫她陪老板維修機器,轉(zhuǎn)身而去。她這才發(fā)現(xiàn)老板蹲在機器旁,機器運轉(zhuǎn)正常,無需操心呀!他稱之為例行檢查,防患于未燃,這里瞅瞅,那里瞧瞧,猛然起身,差點撞著她。一股濃重的汗酸味撲鼻而來,她后退幾步,還是沒有逃出它的包圍圈。這個男人,衣著光鮮,怎么不注意個人衛(wèi)生呢?怪不得婆婆離得遠遠的。在玩具廠,布料特有的芳香占領(lǐng)了整個空間,她去交接貨物,跟老板雖然是近距離接觸,但沒感覺到這種氣味的威力。
老板與自己的丈夫同村,聽丈夫說起過他,也曾上過大學(xué),但沒畢業(yè),出了一個事被學(xué)校開除了。究竟是什么事,沒人知道。后來外出打拼,娶回一個貌美的妻子,在家里過著平常的日子。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努力撐他,給他運來幾十臺機器,還為他提供一條龍服務(wù)。多好的同學(xué)?。∫苍S是同學(xué)上大學(xué)出了事,老板當(dāng)替罪羊,同學(xué)是知恩圖報,她猜測。
在玩具廠做事一點也不緊張。如果貨做空了,員工們就聚集在廠子門口等大巴車載貨回來。大巴車一般都是下午兩點鐘左右返回。員工們東南西北地閑談,聊聊衣服,說說孩子,扯扯家長里短,車子就來了。這一天,她帶著小兒子也來到她們中間,和她們說笑,聊得過久,因無新鮮話題,大家興致驟減。一個員工,就是開她玩笑的那個員工,輕聲地說起自己遭遇的一件事。
“你們要相信,這是真的。我們村里一個餓單身漢,為什么說是餓單身漢呢,因年紀(jì)不小了,家庭條件也不算太差,就是沒有姑娘看上他。如今呢,一看見女人就眼放綠光,那種綠光像鬼火一樣,好怕人。這個餓單身漢居然盯上我了。每天晚上我剛睡下,他就來敲門,任你罵什么話也不離開。我想去報警,轉(zhuǎn)念一想,這樣既出他的丑也出我的丑。后來我用一招就治住了他?!?br />
說到這里頓住了,吊起員工們的胃口。她們推的推,搡的搡,拖的拖,把她弄到一個僻靜之處。
她不想再說下去,可是這個有趣的故事缺乏結(jié)局她們怎么會罷休?她的喉嚨被掐住受到了同伴的威脅,“我說,我說?!彼又f了下去:
“我家養(yǎng)了一只惡狗,這只狗從不亂叫,可是兇狠極了,俗話說得好,不叫的狗咬人。我叫他回去,否則給他好果子吃,他哪里肯聽,逼得我無法可想,只得將狗放出,咬得他鬼哭狼嚎,以后再也沒來過?!?br />
語住了,一片靜寂。
“你這樣做太殘忍了?!币粋€員工責(zé)怪她,其他員工也在批評她。
“你們同情他了?我受到他的騷擾誰來同情我?”
又是一片靜寂。
你們走哪里去了?貨來了。老板娘在呼喊。
她領(lǐng)了貨,還在想著那個餓單身漢的故事。如果她遇上這樣的事呢?她家可沒有狗呀。好在她家住馬路邊,馬路上經(jīng)常有人來往,作案的人沒有那么大的膽子。況且又有婆婆在家,根本不用擔(dān)心。
她的房子坐北朝南,冬暖夏涼。房子是婚后第二年建的,當(dāng)時丈夫想利用老屋的宅基地修一個四合院,婆婆舉雙手贊成。老屋在村子的角落里,偏僻冷清。她要求在馬路邊的地里建房。地,呈喇叭形,臨馬路邊小,后面大。丈夫在這塊地上曾種植西瓜,搭一個棚子看護西瓜。她由少女變成少婦就在棚子里,故而她對這塊地極有感情。但是需向別人購地。地的主人是一個鰥夫,諢名豆腐佬,也許是年輕時專做豆腐。豆腐佬的前妻,生小孩時難產(chǎn)死了;一年后又娶一個妻子,誰知第二個妻子產(chǎn)后胎盤總不下來,醫(yī)生想盡辦法都無濟于事。他接連死了兩個女人,請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說他的命太硬,克妻,有多少就克多少。他相信先生的推斷,從此帶著兩個女兒既當(dāng)?shù)之?dāng)娘將日子過下去。亞英兩口子為購地一事去他家,見識了他的倔犟。無論你怎么說,他都是一口話,不賣。無法可想,只有拆掉老屋。這么做,亞英不高興了。最后是婆婆出面才拿下這塊地,沒花費一分錢,但有一個附加條件,要丈夫認(rèn)豆腐佬為干爹。(豆腐佬沒有兒子,死后要被葬在雷打岌;有兒子的人墓地在橙子岌,如果被男子認(rèn)作了干爹,死后也可安葬在橙子岌。)丈夫默不做聲,自己不幸喪父,他不愿意認(rèn)別人作父親。婆婆拍板,就這么定了。丈夫是個孝子,從不違抗母命。儀式在豆腐佬家中舉行,很隆重,席開八桌,宴請輩分大的年長的有頭有臉的村民。丈夫認(rèn)了干爹后外出打工,她在家里建房。俗話說得好:砌屋造船,晝夜難眠。需要操心的事太多,虧得干爹相助。夜晚看守材料和一些靠力氣的活兒他全攬下,為她和婆婆省卻許多煩惱。干爹勞力好,又勤快,汗水漫過眼睛了也不歇息,用袖子一抹了事。抹的次數(shù)多了,弄得臉上有許多黑黑的痕跡。婆婆說,男人如牛,這話一點沒錯!
婆婆帶著一箱牛奶回家了。婆婆有個特點,回家較早帶著東西,這是贏了;回家較晚空著雙手,必然輸了。
婆婆取出一盒牛奶給孩子,牽著小孩的手站在門口,唱著古老的兒歌:“……水牛過江,踩死螞蟥,螞蟥告狀……”
小孩跟著唱,發(fā)音不準(zhǔn)。亞英笑了,“寶寶,跟著奶奶認(rèn)真唱,不要像和尚念經(jīng)一樣?!?br />
員工們接貨后陸陸續(xù)續(xù)回家了,時間畢竟不早了,要去接小孩。
過了一會兒,大兒子放學(xué)回來了,他學(xué)習(xí)挺自覺,搬起桌凳寫起作業(yè)來,三歲的弟弟在旁邊看著他寫。
屋里光線好像暗了,太陽應(yīng)該落山了,得去交貨。她站起來,叫大兒子別寫了,看好弟弟,不讓他亂走,收拾一下,準(zhǔn)備去廠里。怎么有這么多沒完成的作業(yè)?噢!這是才領(lǐng)回來的新貨。昨天的貨不多,提前完成了,等了那么久的車子。瞧我這種記性!
昨天去廠里,老板雙手壓在書上,閉著眼打盹。她在桌邊站了一會兒,也不叫他,反正婆婆已經(jīng)回家,不急。員工們走了,老板娘也不見了蹤影,也許在廚房里弄晚餐。她轉(zhuǎn)過身來看了看員工們用的機器,機器上收拾得很干凈,機器前的凳子發(fā)出亮光來,那是屁股的功勞。她發(fā)現(xiàn)了一臺嶄新的機器,想去摸一下,不小心弄倒一只凳子,驚醒了老板。老板叫她的名字,向她招手?!拔医裉熳x的這本書,女主人公臉上總是充滿了幽怨,我在想,我看見一張熟悉的臉也是這副表情,一下竟想不起來,原來在這里。”老板說,“你過來,讓我近距離看看,究竟對不對?”她不知道老板是什么意思,愣著未動。老板笑了笑,說,“對,沒錯,千真萬確,這就是幽怨?!彼幻靼走@個詞的確切意思,丈夫曾跟自己說過,她第一次來他家時,婆婆說她臉上怪怪的,好像要哭,仔細看又不像。陰氣重,恐怕沒有福份。老板說的這個詞可能與婆婆所說的意思一樣。老板接過貨,沒有驗,也沒有點,問她是多少,寫上數(shù)叫她簽名。她接過筆匆匆落下名字,提起新貨就走。
她伸了個懶腰,看見幾只雞進屋來了。雞來到她身邊撒嬌,吻她的褲子,親她的腳,它們餓了。今天等車子送貨來竟然忘記喂雞,她立即拌好雞食,來到門前喚雞。
“咕——咕——”她拖長聲音叫喚。
雞聞聲趕來。雞能分辨出她的聲音,婆婆也想為她分擔(dān)點事,主動喂過雞,任憑她怎么呼喚,雞就是不回家來,婆婆一點辦法都沒有。她養(yǎng)了一群母雞,每天能撿十多個蛋。雞蛋是最好的補品,每天早晨蒸上幾個雞蛋給兩個孩子吃,兩個孩子長得壯實,一年到頭連噴嚏都很少打。雞吃飽了并不走遠,就在門口逗留。
喂完雞就給孩子洗澡,從熱水器里放出兩桶熱水提到門外,孩子洗澡時愛潑水玩,只有把腳盆放在檐下。
媽媽,哥哥捏我,唉喲,好痛。
她把兩個腳盆移開一些,兩個孩子互相潑著水,她懶得去管,任憑他倆胡鬧。
還有蔬菜沒去侍弄。她不想去,太陽雖然很辣火,但把一天不澆水應(yīng)該沒有關(guān)系。
晚飯后,婆婆問她,亞英,想一想,還有什么事沒有做?
她想不起來。
今天是什么日子?婆婆問。
終于想起來了,今天是公公的生日。自從她嫁過來后,每逢公公生日這一天,婆婆都要求她燒紙錢。這一個生日,婆婆牢牢地記在心里。亞英用石灰在門前畫了一個圓圈,拿來一捆紙錢,一張一張地撕開,撕好后放進圓圈里,點火,紙錢燃燒起來。她合攏手心,虔誠地作了三個揖,祈求公公在天之靈保佑全家幸福安康。婆婆也站在圓圈邊朝著橙子岌的方向作了三個揖。婆婆還拿著兩個小孫子的手作了揖,嘴巴嘰哩咕嚕說過不停。亞英聽不清她在說些什么。
圓圈邊還供有一杯酒和一碗菜。作完揖,婆婆將酒沿著圓圈灑了,拿著菜碗在圓圈上空轉(zhuǎn)了一圈,再放在供桌上。
“奶奶,你聲音那么小,爺爺能聽見嗎?”稍大的孩子說。
“孩子。”婆婆摸著孩子的頭,“爺爺在陰間,我們在陽間,雖然距離遠,但我們的話能傳到他耳朵里。你太小,還不懂。”
“奶奶騙人,爺爺就住在下面的村子里?!?br />
“那是你豆腐佬爺爺,不是你親爺爺?!逼牌耪f。
“那我親爺爺呢?他怎么總不回來?我從沒見過他?!?br />
“有時你睡著了他就回來了,他走進你的夢里,在夢里與你相遇呢?!?br />
“我不信,奶奶騙人?!?br />
燒完紙錢,放了一個鞭炮。
把孩子安頓好,叫他們聽奶奶的話,然后去鎮(zhèn)政府廣場跳舞是她每天最快樂的事。
廣場上霓虹燈在閃爍,音樂嘈雜。來這里跳舞的都是不同年齡的女人。說是廣場,其實是籃球場。白天男人在這里打球健身,晚上女人來跳舞娛樂。白天人員稀少,晚上卻人頭攢動,燈光下黑壓壓的一片。跳舞的女人年齡大的偏多,晚飯后抖抖身子,松松筋骨,出出熱汗,回家洗個澡倒在床上便一夜香甜。像她這樣的女人只有幾個,這個年齡的人白天干了活,晚上一般在牌桌上消磨。跳舞的隊伍在中間,四周是小孩子和看客。小孩子胡亂跑動,看客卻很少移步。看客基本上是上了年紀(jì)的男人,手里搖著一把蒲扇,說他們觀舞不確切,其實是在湊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