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秋】開往幸福的電梯(小說)
一
市醫(yī)院五號樓的電梯像一臺永不停歇的鐘擺,它仿佛一面大玻璃,映照出吳慧、王玉芳和沈云霞的平凡生活。
天剛亮,吳慧把飯盒塞進建軍的背包時,婆婆的聲音就通過臥室穿透墻壁:“蒸蛋要放兩滴香油,建軍就愛這個?!?br />
“放香油了?!彼龣C械地說,盯著墻上全家福里丈夫的微笑,手指無意識摩挲著工作證上“電梯操作員”五個褪色的字。
“媽,我去上班了,六點回家?!彼謸P著聲音說。
“知道了。”房間里傳來婆婆悶悶的聲音。
半小時后,吳慧已經(jīng)打好了熱水,那是她和另外兩個同事的飲用水。
換上了工作服,她拿著掃帚拖把,把電梯里里外外打掃得干干凈凈。
“慧,來啦,今天你比我早嘛!”王玉芳穿著工作服走過來,低聲說,“主管告訴我今天發(fā)獎金呢!”
“是嗎?”她下意識地問。
王玉芳是后勤有名的“包打聽”,什么事都瞞不過她的眼睛和耳朵。
“你怎么聽到獎金無動于衷?”王玉芳作勢打了她一下,“到底是家里不缺錢的主,和我不一樣!”
“誰說我不缺錢?”吳慧反駁,“家里的錢都是公婆的,和我無關(guān)!”
“將來還不是你和你家建軍的,建軍可是獨子哦!”
“算了,我不指望別人,我自己爸媽的錢都不要,我二十歲就在省城打工賺錢了,什么世面沒見過?”
吳慧說著就有點炫耀的意思了。
王玉芳注視著吳慧,吳慧確實有驕傲的資本,她是電梯工里最年輕的,還漂亮,聽說在省城待了八年,學(xué)歷也不低,如果不是為了照顧家庭,她不會屈就當(dāng)電梯工。
吳慧站在操作臺前,指尖懸在按鈕上方,眼睛盯著樓層顯示屏。
電梯門一開,人群像潮水一樣涌進來,提著保溫桶的家屬、推著輸液架的護士、坐在輪椅上臉色蒼白的病人。
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汗水和廉價早餐混雜的氣味。
“病人家屬上來兩個就行,喂,別把我工作證擠掉了!”王玉芳大聲說,“讓一讓!讓一讓!病人要下樓做檢查!”
一個護工推著擔(dān)架床擠進來,床上的老人閉著眼睛,手背上插著留置針,透明的藥液一滴一滴往下墜。
吳慧側(cè)身讓開,王玉芳的大嗓門震得她的耳朵都麻了,她的后背貼到冰涼的金屬壁,迅速按下“關(guān)門”鍵。
電梯緩緩下沉,超載警報突然尖銳地響起。
“最后進來的那位,麻煩等下一趟?!眳腔厶嵝颜f。
沒人動。
“說你呢!穿藍衣服的!”護工不耐煩地指著門口的小伙子。
小伙子漲紅了臉,嘟囔著“我趕時間”,但還是退了出去。
電梯門合上的瞬間,吳慧看到他狠狠踹了一腳走廊的垃圾桶。
上午十點,電梯間的對講機響了。?
“3號梯,心血管科有個危重病人要送ICU,優(yōu)先放行?!?br />
王玉芳按下通話鍵:“收到?!?br />
她和吳慧熟練地操縱電梯上行,轎廂輕微震顫,鋼索在井道里發(fā)出低沉的摩擦聲。
門一開,幾個白大褂推著病床沖進來,監(jiān)護儀上的心電圖線條劇烈起伏,像一條掙扎的魚。
“血壓掉到80了!”
“讓開!別擋路!”
吳慧縮在角落,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工作服下擺。病人家屬跟在后面,女人哭得幾乎站不穩(wěn),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電梯停在ICU樓層,病床被飛快推出去,家屬踉蹌著追上去,一只拖鞋掉在了電梯里。
吳慧彎腰撿起來,輕輕放在門外。
中午十二點半,電梯終于清靜了一會兒。?
王玉芳端著飯盒走過來,被微波爐熱過的飯盒滾燙,她拿在手里不住地換來換去:“食堂今天有紅燒排骨,我買了點,你不去買點嗎?”
吳慧搖頭:“我吃不下。”
“怎么,又和你家那位吵架了?”
吳慧沒回答,低頭扒拉著飯盒里的冷飯。
電梯間的監(jiān)控攝像頭閃著紅光,像一只永不閉上的眼睛。
王玉芳嘆了口氣:“沈云霞今天又沒來,說是去給哪個領(lǐng)導(dǎo)家做私房菜了。”
吳慧扯了扯嘴角:“她命好,不像咱倆?!?br />
“你命還不好啊,”王玉芳撇嘴,“公婆有錢,還幫你帶孩子,你和建軍都不用為錢發(fā)愁呢!”
“和公婆住,沒有自由?!眳腔蹓旱吐曇粽f,“建軍的爸媽一點邊界感都沒有,什么事都要管,連我和建軍同房,他們都要指手畫腳!”
王玉芳忍不住撲哧一笑,后來又贊同說,“確實,和公婆住不自在!”
正說著,電梯“?!钡囊宦曂T谝粯?,門一開,一群白大褂走進來,他們是年輕的實習(xí)醫(yī)生,嘰嘰喳喳地擠滿了電梯。
看著他們,吳慧想起她的青春歲月,當(dāng)年她也是一個熱愛學(xué)習(xí)的姑娘。
老醫(yī)生指導(dǎo)著這些年輕醫(yī)生,這些醫(yī)生當(dāng)中還有外國人。外國人對吳慧和王玉芳說了一句英語,老醫(yī)生剛要翻譯,吳慧卻說她能聽懂,并告訴老醫(yī)生,她也是本科生。
老醫(yī)生不禁夸道:“電梯工里也有本科生,真不錯,吳慧,我記住你了!”
電梯每天運送不同科室的醫(yī)生,吳慧無論看誰都覺得比丈夫強。這些醫(yī)生聊天也幽默風(fēng)趣,收入又穩(wěn)定,吳慧當(dāng)初也有機會找個穩(wěn)定工作的,可惜錯過了。
她的丈夫是一個媽寶男,還巨嬰,對父母言聽計從,沒有主見,令她無比失望。
下午四點,電梯故障了。?
轎廂卡在七樓和八樓之間,燈管滋滋閃爍,對講機里傳來維修工懶洋洋的聲音:“等著吧,至少半小時?!?br />
吳慧拿起抹布,開始擦拭著電梯鏡面,指紋、油漬、不知誰蹭上的口紅印,她用力擦著,像是要把什么東西從記憶里抹掉。
晚上回到家,她真不想掏鑰匙打開門。這個門里,她除了上班,還要照顧四個人,公婆,丈夫和孩子。
丈夫只比她小一歲,婚后她才知道他是一個媽寶男,不論家里有什么事他都不能做主,左一句“問媽”,右一句“媽怎么說?”而且他還很懶散沒有上進心。當(dāng)初媒人說他們家吃穿不愁,她才同意和他結(jié)婚的。
她無奈地開門,徑直走進臥室,她不想和公婆打招呼,她感覺到很疲倦。
她的指尖碰到床頭柜上的結(jié)婚照,相框邊緣積了一層薄灰,照片里的丈夫李建軍摟著她的肩膀,笑容像是被攝影師硬擠出來的。
她盯著那張臉看了兩秒,隔壁房間傳來婆婆的咳嗽聲,接著是拖鞋趿拉地板的動靜。
吳慧知道,再過五分鐘,婆婆就會“恰好”路過他們的臥室,透過沒關(guān)嚴的門縫往里瞧。
昨晚李建軍又熬夜刷手機,她說了兩句,他就嘟囔一句“媽都沒管我”。
現(xiàn)在他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也不關(guān)心她下班回來累不累。
廚房里,婆婆正在煮粥做晚飯。?
“慧啊,建軍昨天說想吃腌黃瓜,你明天下班去菜市場買點?!逼牌蓬^也不抬,手里的勺子攪著鍋,蒸汽撲在她皺紋深刻的臉上。
吳慧沒應(yīng)聲,從冰箱里拿出昨晚剩的饅頭,掰開塞進微波爐。
公公坐在餐桌旁看報紙,聽見動靜,抬眼瞥了她一下:“微波爐熱的東西沒營養(yǎng),建軍腸胃不好,你得注意?!?br />
微波爐“?!钡囊宦?,吳慧咬了一口饅頭,干巴巴的,像嚼著一團紙。
李建軍揉著眼睛從臥室晃出來,睡衣皺巴巴的,頭發(fā)翹得像雞窩。?
“媽,我襯衫呢?”他打著哈欠問,“昨天那個辣條挺好吃的,還有嗎?”
“陽臺上晾著呢!”婆婆立刻放下勺子,擦擦手去給他拿衣服。
她拿完衣服又遞了一包辣條過去,“少吃這些,沒營養(yǎng)。”
吳慧走到丈夫面前,諷刺說:“你咋不讓你媽喂你吃呢!”
建軍無所謂地笑笑,顯然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
吳慧盯著自己的飯盒,里面裝著昨晚的剩菜,一盤炒空心菜,幾塊紅燒肉,肉全是肥的,因為李建軍只吃瘦的,婆婆早把好的挑給他了。
“建軍,你今天不是調(diào)休嗎?別老在家閑著,出去找個兼職?!惫畔聢蠹堈f。
李建軍往嘴里塞著辣條,含糊不清地回:“爸,我們單位效益不好,兼職也賺不了幾個錢……”
“我有個熟人在保險公司,一個月提成小一萬,你要不要試試?”
“那多累啊,而且我嘴笨,干不了銷售……”
吳慧“啪”地合上飯盒,插嘴說:“上班哪有不累的。”
“慧啊,你在醫(yī)院當(dāng)電梯工多輕松,哪知道在外面掙錢多累呀!這么早下班,以后晚飯你來做。”婆婆突然發(fā)話。
吳慧沒吭聲,她知道婆婆這是公然護短。她嫁到李家十五年了,李家不但不窮,還很富足,有兩套房。一套是公婆的,一套是他們結(jié)婚時買的婚房。可婆婆說“住一起熱鬧”,硬是讓他們搬過來?;榉砍鲎饬?,租金婆婆收著,說是“幫他們存著”。
吳慧提過分開住,李建軍支支吾吾:“媽年紀大了,我們搬走她多傷心啊……”
她拿這個軟蛋老公沒有辦法,每天一大早起來她做早餐,準備丈夫的飯盒,家里家外的操持,就這樣公婆眼里只有他們的寶貝兒子和孫子,她這個兒媳婦像個透明人活在這個房子里。
她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包,飯盒沉甸甸的,那是她沒胃口吃,此刻她的心也是沉甸甸的。
二
王玉芳正在用抹布擦拭電梯按鈕,她今天第三次接到班主任電話,兒子又沒出現(xiàn)在早自習(xí)。身后擔(dān)架床輪子碾過地磚,運送著某個危重病人,這讓她想起去年丈夫肝癌晚期時,自己也是這樣盯著跳動的樓層數(shù)字發(fā)呆。
她的丈夫從確診到咽氣,不過短短四個月。
葬禮那天,兒子顧曉天站在靈堂最角落,低頭玩手機,一滴眼淚都沒掉。
親戚們竊竊私語:“這孩子心真硬?!蓖跤穹枷胝f點什么,喉嚨卻像被棉絮堵住,只能機械地鞠躬、回禮,手里攥著濕透的紙巾。
丈夫的遺照擺在客廳五斗柜上,黑白分明,嘴角還帶著點笑,像是還活著。公公每天早晨都會顫巍巍地給照片前的小香爐插三炷香,灰白的煙升起來,又散在空氣里,像抓不住的命運。
顧曉天十七歲,高二,成績墊底,班主任的電話每周會準時響起。
“顧曉天今天又沒來上課。”
“顧曉天在廁所抽煙被逮住了。”
“顧曉天和校外混混打架……”
王玉芳站在學(xué)校走廊,低頭聽著訓(xùn)話,指甲掐進掌心。
回到家,顧曉天翹著腿在椅子里打游戲,頭也不抬:“又去學(xué)校挨罵了?煩不煩??!”
“你能不能讓我省點心?!”她終于爆發(fā),抓起遙控器砸向電視機。
顧曉天冷笑:“我爸死了,你就拿我撒氣?”
這句話像刀子捅進心窩。王玉芳抬手想扇他,卻看見兒子眼里一閃而過的淚光,她的手僵在半空,最終緩緩落下。
王玉芳的公公七十三歲,高血壓、糖尿病、輕度腦梗,每天要吃好幾種藥。王玉芳得把藥分好,盯著他吞下去。
公公耳背,她得扯著嗓子重復(fù)三四遍。有時他嫌藥苦,偷偷吐進花盆里,她只能蹲在陽臺,把沾著口水的藥片一粒粒撿出來。
“玉芳啊,顧慶以前最愛吃你包的茴香餃子……”公公坐在藤椅里,混濁的眼睛望著窗外。
她沉默地剁著餡兒,刀在案板上“咚咚”地響。丈夫死后,她再也沒吃過茴香餃子,一聞到那味道,胃里就翻江倒海。
只有在醫(yī)院電梯里,王玉芳才能短暫地逃離,鋼門關(guān)閉的瞬間,嘈雜被隔絕在外。
她盯著樓層數(shù)字跳動,恍惚覺得這鐵盒子像口棺材,載著她上上下下,卻永遠載不動命運。偶爾,她會摸出藏在操作臺下的煙,猛吸兩口,再對著排風(fēng)扇吐掉,就像年輕時和丈夫躲在樓梯間偷吻那樣。
某天深夜,顧曉天醉醺醺地被警察送回家。她鞠躬道謝,轉(zhuǎn)身卻看見公公站在陰影里,手里攥著丈夫的遺照,老淚縱橫:“我們顧家……怎么成了這樣……”
王玉芳突然笑了,笑著笑著,眼淚滾下來,砸在地板上,像碎掉的藥片。
其實丈夫死后第三年,也有人給王玉芳介紹對象,那是一個喪偶的中學(xué)老師,脾氣溫和,經(jīng)濟穩(wěn)定。
她猶豫了三天,最終在相親飯局上落荒而逃。
公公知道后,把丈夫的遺照擦得锃亮,故意擺在餐桌正中央。
有一次她鬼使神差拐進了丈夫生前常去的面館。老板認出她,多舀了一勺辣油:“顧慶以前就愛這個口味?!睙釡v起的霧氣里,她突然看見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四十歲的女人,眼角堆著細紋,頭發(fā)里夾著幾根刺眼的白。
有時吳慧的丈夫李建軍會來醫(yī)院接妻子下班。
他穿著整潔的襯衫,人模人樣的,一點都不像個“媽寶男”。
吳慧說他賺不到錢,在家里像個大爺一樣葛優(yōu)躺,油瓶倒了都不扶,偶爾做一次飯還是夾生的,她看著就生氣。
王玉芳聽到“葛優(yōu)躺”這三個字,還忍俊不禁。
此刻建軍的手里拎著吳慧忘帶的保溫杯,站在電梯口等。
王玉芳低頭假裝整理登記表,余光卻瞥見他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和亡夫一樣。
某天暴雨,李建軍好心送吳慧和她回家。車里放著老歌,雨刷器在玻璃上劃出半弧,他隨口說:“玉芳姐,你一個人照顧家庭太辛苦了?!?br />
那一刻她攥緊了安全帶,喉嚨發(fā)緊。
這時吳慧酸溜溜地說:“我伺候你和你爸媽,還有兒子這么多年,也沒聽你說我一句辛苦!”
李建軍尷尬地笑笑。
當(dāng)晚王玉芳夢見亡夫站在床邊冷笑,驚醒時枕頭濕了一片。
顧曉天翻她手機,發(fā)現(xiàn)了那個中學(xué)老師發(fā)來的短信。
“媽,你想改嫁是吧?”兒子把手機摔在茶幾上,屏幕裂成蛛網(wǎng),“我爸才去世幾年?你要不要臉?”
她抬手想打,卻看見兒子通紅的眼眶,和亡夫生氣時一模一樣。
王玉芳開始偷偷涂口紅,那是最便宜的玫瑰色,膏體干澀,蹭在口罩內(nèi)側(cè)像一抹淤血。她在電梯監(jiān)控死角補妝,幻想自己還是二十年前那個被丈夫摟著腰跳舞的姑娘。
直到某天,吳慧突然說:“玉芳姐,你氣色好了?!?br />
“你年輕,不需要打扮,”王玉芳說,“我要是過你這樣不用操心的生活,天天笑,我都沒見你笑過,主管也說你成天板著臉,像警察似的,你就要多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