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曉荷】三爺(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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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老家時,我總會去探望三爺。
三爺名叫郭克聰,和我爺爺是沒出五服的堂兄弟。兄弟姐妹五人中,他排行老三,育有三男三女,子孫滿堂。到了2020年,他年滿九十歲,成了山村和本地家族中年紀最長者,且德高望重,被稱為“老天牌”。
三爺生于1930年秋,家住我家北邊的小山坳,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水,是典型的豫南村居。兩家相距不過半里。兩家距鄉(xiāng)村公路不足百米。在我的記憶中,以前是土坯房的四合小院,后變成青磚黛瓦、門樓高聳的四合大院,氣派非凡,在當?shù)厥浊恢?,令我們十分羨慕。這房子是孩子們在2009年推倒舊房翻蓋的,當作他八十大壽的賀禮。小兒子郭承山在城里工作,家庭條件好,承擔了大部分費用,他的兩個哥哥跑前跑后,出了不少力。屋內(nèi)家具齊全,電器配套。但按三爺?shù)囊?,廚房仍采用土灶,老兩口用起來順手,覺得做出來的飯菜更可口。房子里外都打了水泥地坪,院內(nèi)還建有兩處小花壇,桂花、石榴樹根部也做了防護,出門到公路那段路也變成了水泥路,再也不會出現(xiàn)下雨一腳泥的狀況,安全方便。地坪還擴展到屋北頭那棵高大的楓楊樹下,并立個四方石桌,方面納涼和下棋打牌。起初,三爺只想將舊房維修一下,將就幾年。他對孩子們說,我們年紀都這么大了,還能活多久呢?不想給你們添麻煩。但房子的確太破舊了,既然孩子們堅持這樣做,也就順其自然,接受這份孝心。
多年前,老兩口要求大兒子和二兒子另立門戶,離老屋有兩三里路。老兩口一直廝守老屋,粗茶淡飯,倒也沒出意外。孩子們也經(jīng)常過來探望,洗洗涮涮,備足生活用品,鄰居們也經(jīng)常過來拉拉家常,有時陪三爺打打長牌,下下棋,喝點兒小酒,老屋始終充滿煙火氣。舊房翻修后,考慮到老人年邁,身邊得有人照料,孩子們便請附近一堂叔郭承家夫婦隨住。夫婦倆剛滿六十歲,兩個孩子也進城定居了,他們不愿過去,在老家也是清閑,便樂于前來,何況伺候的是令他們仰慕的本家“老天牌”,熟人故土,還有工資,比那些外出打工的人強多了。
如此一來,三爺甚感欣慰,可以讓老伴生活得更加舒服。這一輩子,她跟自己受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是該享幾年清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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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爺世代務農(nóng),靠薄田度日,家族從未出現(xiàn)過有臉面的人物。父母望子成龍,緊衣縮食送孩子們上私塾。但三爺小時候調(diào)皮搗蛋,挨過不少戒尺,先生多次告狀,回家后又會免不了更嚴厲的責罰。后因時局動蕩,他念了兩年半私塾就輟學了,而兩個哥哥卻比他多學上幾年。他輟學后,小弟和兩妹也失學了。鬼子進山掃蕩時,他常隨鄉(xiāng)親們“跑反”,目睹日偽軍的殘暴,對他們恨之入骨。
1939年秋,他大哥和二哥分別參加了國軍和八路軍。倆人因有文化且作戰(zhàn)勇敢,很快當上了營長和連長,但兩人相繼犧牲在南京和藤縣的抗日戰(zhàn)場上,葬處無蹤,家人悲痛欲絕。1946年冬,他被國軍抓了壯丁,但想到體弱多病的父母、年幼的弟弟妹和等他的青梅竹馬荷花,便連夜拼命逃了回來,險些被抓住槍斃。
1947年春,在父母和荷花的鼓勵下,十七歲的三爺參加了解放軍。歷經(jīng)了戰(zhàn)爭的洗禮,多次負傷立功,入了黨,還當了班長。1948年冬天,父母相繼因病離世。那時戰(zhàn)事緊張,消息閉塞,他數(shù)月后才得知噩耗。他只能含淚向家鄉(xiāng)的方向磕了幾個響頭,用“自古忠孝難兩全”安慰自己。解放后,部隊轉(zhuǎn)為鐵道兵,不料在一次隧道排除啞炮時出了意外,他左耳被炸聾,左臉焦煳,左眼受傷,視力模糊。幾經(jīng)治療,左耳失聰,左臉留疤,左眼視力雖有提高,但時有隱痛,迎風流淚。他常自嘲名字起錯了,叫啥“克聰”呢?
復員后,本可留在城里,但他堅決要求回鄉(xiāng)務農(nóng)。他自知身有殘疾,文化水平低,難以勝任分配的工作,不能給組織添麻煩。再說,倆哥都犧牲了,家里還有親人需要照顧,荷花還在癡癡地等他。父母在世時,荷花經(jīng)常去照看他們,倆老的后事也多虧她悉心幫著照料,像家人一樣,他不能辜負她。
帶著殘疾軍人證,他回到了老家,不久就和荷花完了婚。荷花比他小兩歲,美麗大方,溫柔賢惠,雖不識字,卻很勤勞,把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條。小兩口勤于農(nóng)耕,余糧充裕,加上國家每月補助的幾塊錢,他們的日子過得還算紅火。由于戰(zhàn)功在身且不貪名利,三爺回村便當上了民兵營長。不久,六個孩子也相繼來世,三男三女。
從戰(zhàn)爭到和平年代,尤其是當過鐵道兵的經(jīng)歷,讓他深知讀書的重要性。沒入學前,他就開始教孩子們背《三字經(jīng)》《千字文》《弟子規(guī)》或唐詩宋詞,省吃儉用把他們都送到學校,嚴厲督促他們的學習。大兒子、二兒子雖也上過高中,但因時代所限未能深造,只得務農(nóng)。好在兩人身強力壯,在三爺?shù)恼{(diào)教下,很快成了農(nóng)活好手,減輕了家庭負擔。三爺便重點關(guān)注小兒子、三個女兒的學習和老伴荷花的身體健康。
小兒子郭承山生于1960年,聰慧過人,三四歲便能背誦詩文,深得三爺喜愛。1978年恢復高考,他考上了農(nóng)專,成為山村第一個大學生。三爺大喜,請放映隊放了兩場露天電影,在四合院擺酒宴請眾鄉(xiāng)親。當時七歲的我也去湊熱鬧,依稀記得他當眾講話,呼吁大家重視教育:“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讓孩子們都能上學,成為國家棟梁?!?br />
那時起,我才知道可以考大學,上了大學,就能走出大山。
三個女兒也很努力,陸續(xù)考進了??茖W校,留在城里工作,三爺倍感驕傲。一家出了四個大學生,在那個年代鳳毛麟角,成為一段佳話,山村老師們也經(jīng)常要求學生們以他們?yōu)榘駱印?br />
孩子們的成材,自然離不開老伴荷花的辛勤付出。但因勞累過度,她的身體每況愈下,令三爺憂心忡忡。
那時未實行計劃生育,荷花接連生了六個孩子。這在當年很常見,有的人生得更多。大集體時代,荷花一邊操持家務,一邊還得和三爺一樣下地掙工分,經(jīng)常累得腰酸背痛,頭暈眼花。既便這樣,由于家里只有兩個勞力,孩子多,日子過得仍很艱難,糧食總是不夠吃,更沒錢扯布做新衣服,大人孩子的衣服都是補丁摞補丁。好在三爺每月還有幾塊錢的補助,又是民兵營長,家里的日子相對好過些。但荷花總是讓三爺和孩子們盡量吃飽,導致自己營養(yǎng)不良,面黃肌瘦,經(jīng)常生病,赤腳醫(yī)生每次只是給她發(fā)了幾片藥丸了事。三爺克勤克儉,每年就會給荷花扯幾尺布,讓她做件新衣服,盡力不讓她受委曲,但她大都用來給孩子們做衣裳了。
然而,三爺卻也受到了不少委屈。
1959年秋,大煉鋼鐵時,生產(chǎn)隊要砍掉三爺屋后幾棵板栗樹,他堅決阻止,因為這是他父母當年所栽,并未劃歸集體。他很快被扣上了反對“大躍進”的帽子,遭批判并撤職。運動結(jié)束后才恢復職務。但他常說,一點兒都不稀罕這破民兵營長,老子當年舍身入死,圖的是這嗎?
1968年,有人以三爺大哥是國軍營長和自己被國軍抓過壯了為由,說他們是反革命,是叛徒。三爺雖據(jù)理力爭,還是被隔離審查了三天,氣得他大罵不止,摔桌椅砸板凳,不吃不喝。好在他是烈屬和軍屬家庭,縣武裝部出面很快糾正了公社和大隊的錯誤行為,也嚴懲了造謠生事者,并在群眾大會上高度贊揚了三爺和他兩個哥哥的英雄事跡,要求大家向他們致敬。尤其三爺,甘當農(nóng)民,身殘志堅,默默為家鄉(xiāng)做著貢獻,這種精神值得大家學習,更值得大家尊敬。如此一來,三爺在人們心中的形象變得高大起來,提起三爺,都是一臉的欽佩,家鄉(xiāng)也以他為榮。后來,在本縣許多次愛國主義宣講中,三爺成為主講之一,成了人們身邊活著的英雄。
但三爺從不認為自己是英雄。從小學到初中,我曾多次聽過他給我們講戰(zhàn)斗故事。每次都講他的戰(zhàn)友,極少談及自己。他常說,保家衛(wèi)國是自己的本分,那些犧牲的戰(zhàn)友才是真正的英雄?,F(xiàn)在解放了,大家應該群策群力,想方設法把家鄉(xiāng)建設好,盡快改變貧窮的面貌,不能讓英雄的熱血白流。可貧窮仍舊持續(xù),盡管大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溫飽問題一直得不到解決,愁得三爺總是坐在屋北頭的楓楊樹下叭叭地抽旱煙,時而擦擦左眼不由自主留下的眼淚。
他對集體“出工不出力”的現(xiàn)象不滿,提出過很多建議,但迫于形勢,大多沒被采納。房前屋后種些蔬菜瓜果、養(yǎng)幾只雞鴨,被稱為“資本主文尾巴”和“毒草”,賣些自編的竹筐或山貨換些油鹽錢被批成“投機倒把”,令他困惑,也很憤懣。眼看著大家生活異常艱難,三爺多次要求放寬管制,出了問題,他愿一人擔著。后來得到支書等干部的默許,群眾配合默契,未惹麻煩。直到包產(chǎn)到戶多年后,人們?nèi)愿心钏膿敗?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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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三爺接觸不多卻很投緣。我1982年12月出生時那天,他恰在我家。父母請他起名,他想了想,順口道,冬天生的,小名就叫冬生吧。他認為大名有講究,響亮的名字可以改變命運,不可隨便。沉吟良久,定名“郭駿”,說,希望這孩子以后像一匹激情奔放的駿馬,縱橫馳騁。
誰知到了四五歲時,我卻文靜得像個女孩兒,輕聲細語的,一點兒也不淘氣。三爺見了,笑道,這樣也好,不像我那倆孫子,毛猴子一般,攀高爬低,東掏西扒,貓狗都嫌。他兩孫子分別叫郭偉和郭松,都是他起的名字,自然也寄予了厚望??次倚愿袢绱?,不禁笑道,名字嘛,稱呼而已,不能迷信。
郭偉比我大四歲,郭松比我大兩歲,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玩耍。我到他們家時,三爺總會給我拿好吃的,要求我好好讀書。等我到了上學的年紀,郭偉郭松總是帶我同行,他倆總是關(guān)心我,也保護我,相互之間偶爾有些小摩擦,很快和好如初。不過,他倆的學習成績卻很一般,而我卻一直保持班級第一名。三爺經(jīng)常拿我來教育他倆,讓他們向我學習。
1999年,我考上鄭州大學,水利工程專業(yè)。給三爺報喜時,他卻很不高興,黑著臉說,你學習成績不是一直很好嘛,怎么才考個本科???贫鄥柡?,出來就是專家,就是人才,你看那專科醫(yī)院的醫(yī)生,水平多高。你三叔、三個姑姑和你倆哥都上了專科,工作都不錯,比你強啊。尤其是你三叔,現(xiàn)在已是副鄉(xiāng)長了。你可要加倍努力啊。我當時一愣,并沒解釋,表示一定聽從教誨,不負眾望。據(jù)說后來得知本科和??频膮^(qū)別,三爺對我贊賞譽有加,并笑稱郭家出人才。其實,那時鄉(xiāng)村有這種誤解的人很多,我并不責怪他們,反倒覺得他們淳樸可愛。
在假期,我時常到三爺家小坐。每次都能看到一兩個或三五個鄉(xiāng)親來串門,多為老人,或坐在院內(nèi)喝茶、抽煙閑聊,或在屋北頭楓楊樹下支上木桌打長牌。我小時候就經(jīng)常看三爺他們打麻將,也打長牌。這種長條紙牌,上面有著不同數(shù)目的黑紅點,只聽他們天牌地牌地吆喝著,看了多次,我始終沒看懂,麻將沒看幾遍卻學會了。
三爺很關(guān)心我的學習。有一次,他一邊抽著旱煙一邊向我了解水利工程專業(yè)的主要內(nèi)容。他說,干水利好啊,是地地道道為民造福的事業(yè),積德行善,問心無愧。大集體時,囯家大力興修水庫、塘堰壩,挖溝修渠,我和你三奶可出了不少力呢。那時候沒有機械,硬是肩挑背扛地完成了任務,保證了農(nóng)田灌溉,獲得了更多的口糧。要是沒有這些水利工程,日子不知會難過成啥樣子。別看我年紀大了,我還經(jīng)常學習呢??措娨?、報紙和一些書,在外閑坐還聽收音機。我知道,歷史上出現(xiàn)了大量的治水名人。如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平定了水患;李冰父子帶領(lǐng)眾人修建了都江堰,使四川成為天府之國等等。從中我們可以看到水利工作在社會發(fā)展中的重大作用。現(xiàn)在科技進步了,國家修建了大量的重大水利工程,促進了經(jīng)濟的發(fā)展。你可要踏踏實實地學,學到真本領(lǐng)啊。我說,保證以后成為水利專家。說到專家,他提起教訓我考不上專科的話,忍不住笑了起來,左臉上疤痕的隨著皺褶顫動,也露出了一塊豁牙兒。
我偶爾還能碰到三叔郭承山開車回來,卸下大包小包,多為生活用品、點心,也有魚肉和煙酒。我和他接觸不多,跟他打招呼時,他只是笑著點點頭。他似乎很忙,跟父母聊一會兒就走了,小汽車喇叭聲在山村回蕩。三爺也聽到了,皺了皺眉,把煙袋嘴含進嘴里,叭叭地狠抽了幾口,卻猛地咳嗽起來。三奶荷花趕忙過來給他捶背,端上茶水。
三叔給你的好煙,咋不抽?我笑著問他。
也抽,但不多,心疼。煙卷兒是好,可它也燒錢啊。想當年,一盒七分錢的大紅花我們就買不起,現(xiàn)在有的煙一盒好幾塊,要命不?是咱農(nóng)村人抽的不?旱煙也不錯,有勁兒,習慣了。從部隊回來,我每年都在邊角地里種一些煙葉自用。
他邊說邊向我抖了抖他的旱煙袋桿兒。
這種煙袋桿兒,小時候很常見的竹桿煙袋。選用帶根的竹桿,用燒紅的鐵絲把竹芯穿透,再在根部燒個煙窩就成了。為了耐用,通常用金屬把煙窩和煙嘴包上。三爺?shù)臒煷幸怀叨嚅L,煙窩和煙嘴包著黃銅,擦得锃亮,可清晰地看到幾個精致的釘帽。煙桿中部系著一個黑色的煙葉荷包,兩邊都繡著一朵鮮艷的荷花,黃芯紅瓣,靈動逼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