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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江山·見證】【曉荷】梔香里的爺爺(散文)


作者:汪震宇 舉人,4474.21 游戲積分:0 防御:破壞: 閱讀:46發(fā)表時間:2025-07-01 14:10:03

【江山·見證】【曉荷】梔香里的爺爺(散文) 六月頭里,小區(qū)花壇里的的梔子花都開瘋了。只見那些奶白奶白的花瓣蜷著邊兒,就像是天上的仙女撒了把碎月亮在綠葉里??晌覝愡^去聞了又聞,卻總覺得這香味兒缺點意思,就是不像老屋后院的那棵老梔子樹,香得都能勾人魂兒。我聞著聞著,眼淚就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啪嗒啪嗒砸在了衣襟上。淚眼模糊里,就見著爺爺正搖著大蒲扇,坐在老梔子樹下沖著我笑,那滿臉的褶子堆得老高,像是盛著一汪暖烘烘的太陽。
   打從我記事起,后院的那棵梔子樹就跟個老神仙似的戳在那兒。樹干歪歪扭扭地往東邊斜著,樹腰上還鼓著個磨盤大的疙瘩,樹皮糙得都能刮手了,遠(yuǎn)遠(yuǎn)瞧著,活脫脫倒像是一個弓著背的老爺爺。那時爺爺總是拿這旱煙桿敲著樹干說:“震宇你看,這樹比你爺爺歲數(shù)都大呢,當(dāng)年我跟你奶奶成親的時候,它就有這么粗啦!”到了五月底,滿樹的花苞跟綠翡翠似的,沒兩天就“啪嗒啪嗒”地全炸開了,甜津津的香味能飄三條巷子,連路過的野貓兒都要在樹根下多打兩個滾。
   我最愛干的事兒,就是搬個豁了口的小板凳,緊緊挨著爺爺坐在樹底下。他那大蒲扇“呼嗒呼嗒”地?fù)u著,扇面都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竹柄包漿得跟琥珀似的。爺爺腿上攤著一本破書,紙頁黃得就像是腌了多年的老咸菜,邊角都卷成了小油條,封皮早就掉光了,爺爺則拿廢舊報紙糊了三層,最外面還拿膠帶纏了好幾道,可那油點子還是透了出來,那是奶奶烙大餅時,爺爺捧著書湊在鍋邊看,不小心蹭上的。
   “爺爺,今天講啥呀?”我扒拉著他膝蓋上的書,手指蹭到書頁上一塊硬邦邦的地方,那是爺爺拿黃表紙糊的補丁。爺爺瞇著眼,用指甲蓋兒刮了刮書頁上的油點子,慢悠悠地說:“今兒個講林沖,就是那個八十萬禁軍教頭,被逼得鉆草垛子的主兒!”他說話時,嘴邊的白胡子一翹一翹的,沾著點旱煙末子。
   奶奶說,爺爺加起來也就進(jìn)過三天的掃盲班,拿筆跟拿鋤頭似的費勁。可他屋里最金貴的物件,就是這本《水滸傳》。聽說是他年輕時從戰(zhàn)場上回來,在鎮(zhèn)上舊貨攤花兩毛五分錢淘回來的。那時候兩毛五能買好幾個白面饅頭,爺爺愣是餓了三頓,把錢省下來換了這本“帶字的磚頭”。
   剛開始看書時,爺爺能對著一個字憋出一腦門汗。“林——沖——風(fēng)——雪山——神廟”,他把書舉到離鼻子三指遠(yuǎn)的地方,眉頭皺得都能夾死蚊子了,嘴唇一翕一合地,像只老黃牛在反芻。碰到不認(rèn)識的字,就拿支快沒水的紅鉛筆圈起來,跟畫小太陽似的。等村里私塾的李老先生放學(xué)回來,爺爺就揣著旱煙袋追上去,蹲在人家門檻上問:“老哥,您給瞅瞅,這‘掣’字咋念?是不是跟‘扯’一個意思?”有時候李老先生故意逗他:“我也不認(rèn)哩!”爺爺就急得直拍大腿,煙袋鍋子在鞋底上磕得“梆梆”響,嘴里念叨著:“這可咋整喲,小震宇還在等著聽故事呢!”那慌慌張張的樣兒,跟偷了雞的小崽子似的,逗得在廚房擇菜的奶奶“噗嗤”地偷笑。
   日子久了,爺爺書頁上的紅圈圈慢慢多了起來了,但爺爺念起書來卻是順溜多了。尤其是講武松打虎的那段,他能把蒲扇往大腿上一拍,扯著嗓子喊:“說時遲,那時快!武松見大蟲撲來,只一閃,閃在大蟲背后……”說著就把蒲扇掄得虎虎生風(fēng),仿佛那扇子就是哨棒。他臉上的褶子跟著動作一抽一抽的,眼睛瞪得溜圓,連太陽穴上的青筋都鼓了起來。由于爺爺年輕時在部隊練過刺殺,比劃起動作來帶著股子狠勁兒,有回不小心把蒲扇甩到了我腦門上,疼得我直咧嘴,他卻還沉浸在故事里,問我:“震宇,你說這武松是不是比咱村的犟驢還厲害?”
   除了《水滸傳》,爺爺還愛翻一本缺了角的《唐詩三百首》。他壓根不懂啥叫平仄,也不知道李白為啥要“舉杯邀明月”,可他讀起詩來比唱大戲還投入。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他念得慢騰騰的,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蒲扇也不搖了,就那么搭在膝蓋上,眼神飄向院墻外的老梔子樹,好像那月光真落了他一肩膀。有回我問他:“爺爺,你想誰呀?”他愣了愣,用袖口擦了擦眼角,說:“想你太奶奶唄,她走那年,月亮也這么亮?!?br />   念到“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時,他突然把蒲扇往空中一揮,聲音提得老高,跟喊口號似的。唾沫星子濺到我手背上,他也不管,繼續(xù)念:“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念完了還問我:“震宇,你說這黃河是不是跟咱村東頭的小河一樣,嘩啦啦地跑?”我使勁點頭,他就笑得露出后槽牙,胡子都翹到了鼻子上。
   有次我拿老師教的平仄規(guī)則考他:“爺爺,‘鋤禾日當(dāng)午’,這‘午’是仄聲,您剛才念成平聲啦!”爺爺撓了撓頭,把書往膝蓋上一放,說:“管它啥聲呢,你聽這詩——‘汗滴禾下土’,這不就是咱夏天鋤地的樣兒嗎?日頭毒得能烤焦地皮,汗珠掉在土里,‘滋’一下就沒了。爺爺念著這詩,就跟看見自己在地里刨食兒似的,得勁!”
   一到周末,我就跟爺爺在梔子樹下泡一整天。奶奶在廚房喊:“吃飯啦!再不來菜都涼透了!”我們爺孫倆誰也不動彈。爺爺把書往膝蓋上一扣,說:“再聽一段,聽完就去!”可這“一段”往往能講到日頭偏西。奶奶端著飯碗站在門檻上,圍裙上還沾著面疙瘩,笑罵道:“你們爺孫倆呀,書里的字能當(dāng)飯吃?看把小震宇餓得臉都尖了!”
   爺爺就趕緊把書合上,用副畫夾在中間,那是我小時候美術(shù)課時畫的第一幅畫。他扶著樹干慢悠悠地站起來,膝蓋“咯吱咯吱”地響。我眼尖,看見他褲腿上沾著幾片梔子花,白花瓣上還帶著綠色的葉汁。吃飯的時候,我總愛把米粒掉在桌上,爺爺就拿筷子敲我的碗:“撿起來!‘誰知盤中餐’,這米跟書一樣,都金貴著哩!”他自己碗里的飯粒吃得干干凈凈,連碗邊都要舔干凈咯。
   上了初中,我的功課越來越多,可每天放學(xué),我都要先跑到后院。爺爺早早就搬好了板凳,把書攤在石桌上,石桌角還壓著塊磚頭,怕風(fēng)把書頁吹跑了。有時候我寫作業(yè),他就坐在旁邊抽煙,煙袋鍋子“吧嗒吧嗒”地響,眼睛卻時不時瞟我的作業(yè)本:“震宇,這字得寫周正,跟人站著似的,不能歪歪扭扭?!迸龅轿易鰯?shù)學(xué)題抓耳撓腮,他就把煙袋往石桌上一磕:“別急!跟爺爺當(dāng)初認(rèn)字一樣,慢慢琢磨,總有明白的時候!”
   初二那年秋天,爺爺突然病倒了。他得了肺氣腫,走兩步就喘得像破風(fēng)箱,臉憋得通紅。醫(yī)生說要少說話,可他躺在病床上,還老是指著床頭柜:“把書……給我拿來……”
   那本《水滸傳》被我用新布包了書皮,可里面的紙頁還是那么黃。爺爺靠在枕頭上,手指哆嗦著翻書,碰到當(dāng)年用紅筆圈的字,就停下來看老半天。有回我看見他對著一個“擒”字發(fā)呆,眼圈紅紅的,那可是他當(dāng)年問了李老先生三遍,才記住的字,如今卻又忘了。
   “爺爺,我給您念吧?!蔽夷眠^書,清了清嗓子。念到“武松打虎”時,他突然睜開眼,嘴唇動了動,好像想跟著念,可只發(fā)出“嗬嗬”的聲音。他抬起手,想比劃武松揮棒的動作,胳膊卻只抬到一半就耷拉下來。我握住他的手,那手瘦得只剩皮包骨頭,指甲縫里還留著當(dāng)年翻地的泥垢。
   那年的梔子花開得特別早,六月初就滿樹白花花的。我摘了朵最新鮮的,插在爺爺床頭的玻璃瓶里??伤僖膊荒茏跇湎陆o我念書了。我坐在他床邊,念“床前明月光”,念“鋤禾日當(dāng)午”,念《水滸傳》里所有他喜歡的段落。他閉著眼,嘴角卻微微上揚,像是又回到了那個搖著蒲扇的午后。
   爺爺是第二年的夏天走的,那天正下著小雨。滿院的梔子花被雨點打得簌簌落,白花瓣鋪了一地,像給院子蓋了床薄被子。我握著爺爺?shù)氖?,那手已?jīng)冰涼了,可我總覺得他會突然睜開眼,說:“震宇,給爺爺念首詩聽聽……”
   后來老宅拆遷了。推土機“轟隆隆”開進(jìn)來的時候,我守在那棵老梔子樹旁,看工人拿草繩一圈圈纏住它的根。樹干上那個磨盤大的疙瘩還在,只是沒了爺爺?shù)钠焉葥u晃,顯得格外孤單。我不知道它被移植到了哪里,會不會在新的地方開花,會不會也在某個雨天,想起那個弓著背讀書的老人。
   現(xiàn)在我住在樓房里,窗臺上擺著一盆梔子花??擅看温劦侥窍阄叮铱傆X得缺了點啥。缺了老樹干的木香,缺了蒲扇“呼嗒”的聲響,缺了爺爺念錯字時的憨笑,缺了石桌上那本沾著油點子的舊書。
   夜深人靜時,我常翻開爺爺留下的《水滸傳》。書頁上的紅圈圈還在,有的地方被手指磨得發(fā)亮。我會學(xué)著爺爺?shù)臉幼?,把書舉到離眼睛三指遠(yuǎn)的地方,瞇著眼念:“林——沖——風(fēng)——雪山——神廟……”念著念著,就好像看見他坐在梔子花樹下,白胡子一翹一翹的,手里的蒲扇“呼嗒呼嗒”地?fù)u,把滿院的花香,都搖進(jìn)了我的夢里。
   爺爺,您知道嗎?現(xiàn)在我認(rèn)識好多字了,能讀好多好多書了??稍僖矝]有誰,能像您那樣,把“平仄”念成“平賊”,把“禁軍”念成“勁軍”,卻讓我覺得,那是世上最好聽的聲音。
   窗外的梔子又開了,香味飄進(jìn)來,輕輕柔柔的。我好像又聽見爺爺在喊:“震宇,快來,爺爺給你講個新故事……”可一回頭,只有滿桌的月光,和那本永遠(yuǎn)溫?zé)岬呐f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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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這篇文章以梔子花為引,串起爺爺與“我”在老樹下的讀書時光,字里行間浸滿祖孫深情。歪扭的梔子樹、磨亮的蒲扇、沾油的舊書,皆是溫暖記憶的注腳。爺爺用三天掃盲班的底子,對著《水滸傳》圈點批注,把“平仄”念成“平賊”的憨直,講武松打虎時掄扇的狠勁,都化作歲月里最動人的聲響。當(dāng)肺氣腫奪走爺爺?shù)穆曇?,病床前的書頁與瓶中梔子花,成了最后的聯(lián)結(jié)。老宅拆遷,老樹移植,可書中的紅圈、鼻尖的墨香,早已在“我”心底扎根。如今窗臺上的梔子雖香,卻再難找回老樹下的書聲與笑靨,唯有那本舊書,在月光下泛著溫?zé)幔尃敔數(shù)穆曇粲肋h(yuǎn)搖進(jìn)夢里。感謝賜稿曉荷,佳作推薦共賞!【編輯:何葉】

大家來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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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樓        文友:何葉        2025-07-01 14:13:09
  《梔子香里的舊時光》以細(xì)膩溫情的筆觸,勾勒出一幅祖孫相伴的動人畫卷。老屋后院的梔子樹下,爺爺用一本破舊的《水滸傳》和缺角的《唐詩三百首》,為孫子震宇打開了文學(xué)與愛的世界。那些念錯的字、搖動的蒲扇、樹影里的故事,成為記憶中最珍貴的片段。作者以生動的細(xì)節(jié)和質(zhì)樸的語言,將思念與遺憾揉進(jìn)梔子花香里,讓讀者在淚眼朦朧中,觸摸到隔代親情的溫度與永恒。
何葉
2 樓        文友:何葉        2025-07-01 14:13:45
  問好汪老師,期待更多精彩!
何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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