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肯德基做外賣員的時候，小城已經(jīng)進入三月末。緊挨著新天地廣場北門的兩棵玉蘭樹，一朵一朵玉蘭花開得如火如荼，很深情的擁抱著這個世界。一棵是白色的玉蘭花，一棵是紫色的玉蘭花。曾經(jīng)云淡風輕的坐在玉蘭樹下，閑閑的讀一本小說，蘇童的《白雪豬頭》，想起七八十年代鄉(xiāng)里供銷社的故事。一個好作家，必須是接地氣的，很煙火的，很中國的，很親民的。蘇童就是，我讀著小說，并被精彩的，細節(jié)的描述，帶進那個時代，那個背景里。風一頁一頁翻動書，眼睛疲勞，我抬起頭，就瞥見新天地商業(yè)城一樓東邊，大寫的肯德基店，門前停著一排美團外賣，餓了么騎手。那一刻，我沒想過，有一天，我也成為他們其中一員。穿著黑紅色的美團特急送服裝，很時興的騎手帽子，摩托車后面托著一只盛外賣的箱子。我高傲的以為，我一定坐辦公室，在電腦前打字，風吹不到，雨淋不著?？梢杂圃沼圃盏暮群炔?，聊聊天，刷刷抖音。一天也就平安無事的打發(fā)走了。直到我結(jié)束了三年的房地產(chǎn)公司文員工作，炒了老板的魷魚后。重新投遞個人簡歷，被各大招工單位拒之門外，我才緊張起來。奔三十的人了，父母逼婚，自我感覺不錯，也不急著嫁人?？偛荒軗斓娇鹄锞褪且槐P菜。遇不到有眼緣的，三觀一致的，單著又何妨？
　　 接待我的是肯德基在小城分店的店長，王曉宇。兩個孩子的媽媽，我將個人資料交給她，王曉宇不冷不熱的問，能吃得了苦？這個外賣工作，有時干到深夜十一二點。一個女孩家家的，細皮嫩肉走夜路，不怕被色狼盯上？我咽了口唾沫，玉蘭花瓣落在身上，衣襟上，袖子口都是玉蘭花的芬芳。我量了量口袋里的一把彈簧刀，告訴王曉宇我有防衛(wèi)武器。王曉宇皺了皺眉頭，交通工具得自己備，我想了想，既來之則安之，男人能干，我為什么不可以？和王曉宇約好，后天上班。之前有過一輛嘉陵摩托車，開了七八年，幾乎報廢了。我就賣了廢鐵，時過境遷三年了，估計忘不了怎么駕馭。人為一口氣，佛爭一爐香。王曉宇說，不行，我偏做給她看看。
　　 買一輛新摩托車的話，成本太高，還沒賺米，就投一大截兒，不劃算。三十一中的孫品給我出主意，不如來二手車行，買一輛二手的耗油少，雜音小的摩托車，用起來也得心應(yīng)手，要是那種越野摩托車，排油量大不說，噪音也猛。我左右權(quán)衡了一下，按照孫品提供的地址，找了過去。
　　 這家二手摩托車專賣行，各式各樣的摩托車，琳瑯滿目，我看花眼了。剛好孫品下午沒有課，他開車來南城，幫我物色好一點的摩托車。反復(fù)挑選，折騰到傍黑，夕陽西下。摩托車塵埃落定辦牌子，辦駕照，天完全放灰，城市萬家燈火，我們才處理好摩托車的事兒，本想請孫品來錦州御錦城吃烤羊腿，羊爆肚，造幾瓶瓶酒。孫品被他愛人喊走了。摩托車買回來的第二天，我就歪歪扭扭騎著摩托車，在新天地商業(yè)城東門的肯德基店兒上班。
　　 沒料到接第一單，就被客戶差評。為什么？來小城盡管六年了，我卻不熟悉小城的交通道路，整個一個路癡。我沒走丟在夢幻般的霓虹燈下，純屬是我的幸運，也是不折不扣的意外。這個顧客家住南城，帝璟河畔小區(qū)，我沒來過，不熟悉路線。開了手機導航，鬼使神差，居然將我導個相反的方向。打聽好幾個保安，以及附近的居民，好不容易把對方點的炸雞腿，燒麥，薯條，炸雞翅，一大包食品送到七樓，七零四房間，我叩門，叩了好久，門一點動靜沒有，我又給客戶打了A邊電話，好家伙，對方姍姍來遲，一點愧疚沒有，還大言不慚的吼，你來晚快十分鐘了，看，雞腿，雞翅也涼了。什么玩意？！我投訴你。
　　 我趕緊賠不是，孫子似的求她原諒，別差評。一單就掙個元八分的，再說有了差評的壞印象，王曉宇不說三道四才怪。我說，美女，你消消氣兒，我今天第一次上崗，大人不記小人過，放過我一碼。那女的說，我是花錢的，你把物品損壞了，不叫你賠就已經(jīng)燒高香了，差評，必須的。防盜門咣當摔上了，我沮喪的往樓下走，腿像灌了鉛，很沉重。剛到樓下，就聽到手機叮鈴鈴。那女的果然投訴，某某某，送的外賣食盒不整潔，遲到十分鐘，差評！紅彤彤的差評，像一道強烈的紫外線，耀得我眼球生疼?；氐降昀铮鯐杂畛议_炮，責令說，若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投訴，你就沒法在這里干了。我臉紅一道子，白一道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我穩(wěn)定一下情緒，一字一頓的說，對不起，王店長，我一定盡力干好。
　　 那天的單子特別多，周六，很多訂餐的，日落西山的時候，我肚子餓的咕嚕嚕響，想在店里買只炸雞腿墊吧墊吧?？纯赐鯐杂钤诠衽_里站著，我打消了這個念頭。忙到晚上九點十二分，有一個女孩訂了一份披薩，用一只精致的盒子裝得，小城的夜生活很豐富的，路邊的燒烤攤，很熱鬧。走在都市人家小區(qū)的一個十字路口，從小區(qū)斜刺里跑來一輛轎車，因為他突然開燈，將我晃懵了，我連人帶車拱進旁邊的一處花壇里，萬幸的是我車速慢，摩托車和一棵梧桐樹親吻后，很不情愿的停了下來，發(fā)出嗚嗚嗚的咆哮聲，我摔了一個四仰八叉，腦袋閃過一天的星辰，屁股，大腿，像不是我的，再將右手掌放燈光下一照，媽呀，手心蹭破了，血糊淋漓的，我從小就暈血，看到血，我大腦一片眩暈，胃里翻江倒海，我蹲在地上哇哇一頓吐，孤立無援，那份發(fā)自內(nèi)心的委屈，讓我崩潰，不僅嗚嗚嗚哭起來。車子還癟了，估計是輪胎扎了。我是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都很晚了，哪家修理鋪不打烊？想給王曉宇打電話，又怕被她瞧不起。這時，過來一個行人借著路燈，看清是一位三十來歲的年輕人，我也顧不得許多了，急忙站起身，求助他。對方愣了一下，見我這幅窘迫樣，又看了看躺平的摩托車，年輕人沒說話，彎腰將摩托車扶起來，一瞅車胎爆了，四周撒目一遍，修理鋪都關(guān)門了，這樣吧，我喊人來給你修。說完，撥通了一個電話，對方磨磨唧唧不想來，問小伙是誰？這么上心。五經(jīng)半夜的擾民，小伙撒了一個謊說，朋友。那人說，什么朋友，男的女的？小伙說，倒霉鬼，你查戶口呢。來了不就知道了？那個人嘖嘖兩聲，是不是你女朋友？漂亮嗎？小伙說，去去去，趕緊死過來。隨即掛了電話。
　　 十分鐘后，一輛黑色轎車開了過來，從車里下來一個男的，胖乎乎的，體格健壯，手里拎著一只鐵箱子。拍了拍小伙的肩膀，草，也就是你有這待遇。別人雇八抬大轎抬我來，都多余。行了行了，別逼逼了，抓緊修。胖子掃了我一眼，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我說，給二位添麻煩了。
　　 胖子嘿嘿笑，不麻煩，不麻煩。張千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沒解釋，胖子顯然很專業(yè)，不多時就把摩托車修好了，我翻了翻隨身包，掏出一百元，遞給張千，張千說，不能要你的錢，送外賣不容易，遇上了伸一伸手而已。胖子說，不收也可以，改日請我們兄弟倆吃一頓自助？我說，行，應(yīng)該的。胖子先把手機拿出來，要求掃碼加我微信，張千說，你小子，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也沒多想，就加了胖子的微信，張千卻沒有加我微信的意思，出于感恩，我想，山水有相逢，來日可期，主動加了張千的微信。
　　 張千和胖子站在路口，目送我騎上摩托車，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這件事過后，我在肯德基送外賣，慢慢掌握了這個行業(yè)的要領(lǐng)，逐漸平順。時過境遷，偶爾會想起那個情況特殊的晚上，胖子和張千兩個好人。胖子隔三差五向我打個招呼，張千就像在人間蒸發(fā)掉了，小城不大，有緣的人自然會重逢。與張千再次見面，我壓根沒想到會以另一種方式。九月初的小城，站著的桃樹，碩果累累，蝴蝶翩翩起舞，路邊的格?；幤娑菲G，艷陽高照。來肯德基半年了，因我的業(yè)績突出，加上工作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和王曉宇來了一個角色互換，她下去送外賣，我坐了她的位子。王曉宇恨我恨得壓根癢癢，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挨就挨吧，反正，我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大不了走人，下一站更好。王曉宇在肯德基干了六七年，和一些同事的關(guān)系還可以，誰也不傻，沒必要得罪人。尤其是我做了他們的店長，搬石頭砸自己腳，那不是砸自己的飯碗？肯德基外賣員，收入還可以的，月工資搞得好，過萬，最差也是五六千。還有肯德基一般是八點上班，晚上能晚一點，十點半下班。任何一個行業(yè)，干服了，也就好干了，絲滑了。
　　 上午九點左右，肯德基店的玻璃門被推開，一個穿米色褲子，藍色襯衫的男人進來了，來到我的柜臺前，問我，店長，聽說這里招外賣員，我來應(yīng)聘。聽著聲音很熟悉，抬頭一看竟是張千！是你？你你你能干這活兒？張千笑了，露出米粒般雪白的牙齒，我天生對牙齒好的男人沒有抵抗力，那個晚上視線模糊，沒看清張千。這家伙一米八三的大個子，儀表堂堂，符合我的擇偶標準。
　　 張千你怎么來了？我怎么就不能來？我是看到你們肯德基的招外賣騎手廣告，來應(yīng)聘的。張千一本正經(jīng)的說。
　　 我不負責招人，肯德基店里有專門招人的負責人，我說，歡迎歡迎，張千。你是給我機會，讓我好好謝謝你，那晚的出手相助。張千擺擺手，嗨！小事兒，小事兒，不值得一提，以后還得仰仗你多多關(guān)照。
　　 我倆寒暄了幾句，有顧客來。張千就去負責人面試。下午，小城下了一場淅淅瀝瀝的秋雨。店里的人不多，我正給一個客戶打包，就見張千一身美團加急外賣服裝，手里拎著一頂騎行帽盔，在我們這兒等餐。
　　 現(xiàn)在，我依舊在肯德基做店長，毫無懸念，張千和我談戀愛了，談得水深火熱，也吵過，也分開過，分分合合很三國，但有一點，是我的誰也搶不走，不是我的，就像沙子揚了吧。
　　 人生如戲，我們每一個人，既是演員，也是唯一的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