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曉荷】掃帚菜(散文)
有次去陸老那兒吃飯,他問我掃帚菜長什么樣,我一時說不清,便說等我見到了,薅一棵給他看看。直到上周末去淶水,在路旁的雜草叢中看到幾棵,這下可把我高興壞了。掃帚菜這東西,在城里人的眼中,不過是野草一株。然而在我的故鄉(xiāng),它卻是一種極好的菜蔬,雖不登大雅之堂,卻也養(yǎng)育了一代又一代的鄉(xiāng)下人。
我家的屋后便生著幾叢掃帚菜,無人播種,也無人料理,只是自生自滅罷了。春天一到,它們便從枯黃的舊枝旁鉆出新芽來,嫩綠的葉子排成細長的條狀,遠望去,倒真像一把把倒插的小掃帚。這大約便是它得名的緣由了。
幼時我常隨母親去采摘。母親的手粗糙而有力,一掐便是一把,而我則笨拙地模仿著,卻總是掐不斷那看似柔弱的莖。母親便笑我:“你這手勁兒,連棵草都奈何不得,將來如何種地?我聽了便不服氣,愈發(fā)使勁,結果往往將整株連根拔起,沾一手的泥土。
掃帚菜采回家,母親便將它洗凈,切碎,拌上少許玉米面,上鍋蒸熟。這便是我們常吃的“掃帚菜苦累”了。雖然味道有點微苦,卻涼拌上一點蒜泥,那股清香就別提了,尤其是在青黃不接的春荒時節(jié),母親說能吃到這樣的食物,那跟過年都差不多了。我那時并不懂得欣賞這滋味,每次都是勉強咽下。母親看著我皺眉的樣子,便嘆氣道:“你呀,是沒餓過肚子。”
后來我讀書離家,在城里成家立業(yè),吃上了白米白面,便漸漸將那掃帚菜的滋味忘卻了。偶爾回鄉(xiāng),看見屋后的掃帚菜長得老高,倒也覺得親切,卻從沒想過再嘗嘗它的味道。
前年我休假回家,正值春日,屋后的掃帚菜又冒出了新芽。一日,母親忽然說想吃掃帚菜苦累。雖聽了有些詫異,但既是母親想吃,我便去采了一些嫩芽回來。
我照著記憶中的樣子,將掃帚菜切碎,撒上點鹽,拌了玉米面和白面,平鋪在展布上。蒸熟后,我嘗了一口,仍是那股熟悉的苦澀味。母親吃得津津有味,連說“好吃”。我看她吃得香甜,便也像她那樣,拌上蒜泥,點上一點蔥花熟油,吃了一點。奇怪的是,吃著吃著,那苦味中竟?jié)u漸透出一絲甘甜來。
“怎么樣?”母親問我。
“還行?!蔽掖鸬溃豢铣姓J其實真不錯。
母親笑了笑:“你現(xiàn)在吃的東西多了,反倒嘗不出真味了。這掃帚菜啊,苦是苦了些,可它能清火解毒。你小時候發(fā)燒,我就給你熬掃帚菜水喝,比什么藥都靈。”
我這才想起,確有這么回事。只是歲月久遠,記憶早已模糊了。
我回到城里后,竟開始想念那掃帚菜的滋味。網(wǎng)上有賣的,但應該是人工種植的,味道淡淡的,遠沒有野生的味重。尤其是答應陸老后,我便在周末開車到郊外的野地里尋找。找了許久,才在淶水路邊的草叢里發(fā)現(xiàn)了幾株。我如獲至寶,小心采摘了一些帶回家,照著母親的方法做了苦累,拿給陸老嘗一嘗。陸老說“有點苦”,但已有一定修為的他接著又說那苦味中野菜的真味,他倒吃得津津有味。
故鄉(xiāng)的掃帚菜,在農(nóng)村其實并非什么稀罕物事。它生長不擇地,墻角、路邊、荒坡,處處可見。農(nóng)人們也懶得專門種植,任其自生自滅。饑荒年月,它救過不少人的命;豐年時節(jié),它又淪為豬羊的飼料。它不似城里人吃的那些嬌貴蔬菜,需要精心培育。掃帚菜是賤命的,踩倒了能再站起來,旱久了逢雨又發(fā)新枝。
記得小時候,村里有個老光棍,我們都叫他“掃帚李”,因為他最擅長用老掃帚菜的枝條綁扎掃帚。他扎的掃帚又結實又好用,村里人都愛買用。掃帚李無兒無女,生活清苦,卻總是樂呵呵的。他說:“人這一生,能像掃帚菜一樣就好——不求人待見,自己活得硬氣?!?br />
后來掃帚李死了,村里人整理他遺物時,發(fā)現(xiàn)炕席下壓著一堆零錢,都是他這些年賣掃帚攢下的,足足有好幾百塊。這在當時的農(nóng)村,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村支書說用這錢給他辦后事,剩下的捐給村小學買輔導書。出殯那天,幾乎全村人都來了,有人用他生前扎的掃帚,主動掃干凈為他送行的路。
掃帚菜開花時,會引來許多蜜蜂。那花極小,成串地開在枝條頂端,毫不起眼。但蜜蜂們卻知道它的好處,整日圍著嗡嗡作響。村里的孩子常去折那開花的枝條,吮吸花基部的甜汁,算是難得的零嘴。我也干過這事,被母親發(fā)現(xiàn)后挨了一頓罵,說我不該與蜂爭食?,F(xiàn)在想來,蜜蜂采蜜是為了釀蜜,孩子們吮汁不過是一時口快,確是不該。
掃帚菜老了之后,枝條會變得堅硬,葉子脫落,通體呈現(xiàn)出一種蒼勁的淺灰泛白色。這時農(nóng)人們便將它砍下,捆扎成掃帚,用來打掃庭院。這種掃帚比不上商店里賣的漂亮,但掃地格外干凈,尤其是掃塵土,比塑料掃帚強得多。在我離開家前,用的幾乎都是這樣的掃帚,只為它物美價廉,甚至都不用買,砍下一棵簡單一綁就行。
如今回到鄉(xiāng)下,發(fā)現(xiàn)用這種自制掃帚的人家已經(jīng)很少了。大家都圖方便,去買塑料制品,用壞了就扔,毫不心疼。只有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還保持著自制掃帚的習慣。他們說,塑料掃帚掃不干凈。但年輕人聽了,只是笑笑,依舊我行我素。
我曾在城里的花店見過一種名為“地膚”的觀賞植物,與掃帚菜極為相似。一問價格,小小一盆竟要三十多元。我告訴店主,這在我們鄉(xiāng)下就是野草,多得是。店主不以為然,說這是經(jīng)過培育的觀賞品種,不一樣的。我仔細看了看,確實葉片更飽滿些,顏色也更鮮亮,但骨子里還是掃帚菜的模樣。這倒讓我想起那些進了城的鄉(xiāng)下姑娘,穿上了時髦衣裳,抹上了脂粉,可一開口,還是改不了的鄉(xiāng)音。
前些日子,我突發(fā)奇想,要在陽臺上種幾棵掃帚菜。于是特意挖了幾株幼苗,種在花盆里。每日澆水照料,盼它長大。誰知不過半月,那掃帚菜便蔫頭耷腦,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我請教了一位懂園藝的朋友,他看了看說,這野草習慣了自由生長,你把它關在這么個小盆里,它怎能活得舒坦?我聽了恍然大悟,便將它們移栽到小區(qū)的一塊空地上。果然,不出幾日,它們便精神抖擻,新葉直冒,比在花盆里時判若兩“草”。
這掃帚菜,原是鄉(xiāng)野之物,合該生長在廣闊天地間。硬要將它拘在方寸之地,反倒害了它的性命。人何嘗不是如此?我雖在城里安了家,過上了所謂體面的生活,可心底總有一塊地方,是屬于那片鄉(xiāng)野的。夜深人靜時,常夢見自己蹲在屋后的空地上,掐著掃帚菜的嫩芽。
如今超市里的蔬菜琳瑯滿目,四季不斷,可我卻常常覺得少了些什么?;蛟S少的,就是那掃帚菜的苦味吧——那種只有經(jīng)歷過貧瘠與匱乏的人,才能品出的真味。
偶爾,我會特意開車到郊外,尋找野生的掃帚菜。找到后,便如獲至寶地采上一把,回家后照著母親的方法烹飪。朋友們都不理解我的這種癖好,而我卻喜歡一個人,慢慢地咀嚼著那微苦的滋味,咀嚼著那些已經(jīng)遠去的時光。
野生掃帚菜還是小時候的掃帚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