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點的鐘聲響起時，圣音和前幾日一樣，緩慢地戴上老花鏡，眼鏡戴了好些年，連鏡腿都松了。
　　 圣音拉開臥室抽屜，“嘎吱”一聲，這聲音像是在抱怨。圣音從抽屜深處掏出一個本子，里面的紙張有些發(fā)黃，邊角也磨破了。
　　 她剛拿起筆要寫字，就注意到窗外陰下來的天空，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打開燈。燈光隨著她的視線落在書桌上的日歷上，她盯著日歷上的“6月14日”，心想著母親的誕辰，過兩天就到了。
　　 “我的好媽媽啊……你沒享到福就走了……”她哼起調(diào)子，尾音發(fā)顫，眼眶漸漸泛起淚光。
　　 內(nèi)心平靜下來后，圣音扶著書桌慢慢坐回椅子，她提起筆，本子上密密麻麻全是“楊圣音”三個字。
　　 圣音快九十歲了。兒子嫌她腦子糊涂，總說：“您啥也別干，在家享福就行?！眱鹤优滤杉覄帐?，曾經(jīng)廚房冰箱圣音忘關(guān)過，掃地掃著掃著找不著掃帚，蒸米飯總忘加水……為這些事，母子倆沒少拌嘴。前幾天兒子還說：“媽，您瞎折騰啥？這把年紀還練字？”
　　 圣音聽出他話里的嘲笑，便不再解釋。兒子嫌她哼唱難聽，只能等屋里沒旁人，圣音又哼起那調(diào)子：“我的好媽媽啊……兒子他哪懂我……只有你懂我啊……”
　　 圣音低頭在本子上又寫自己的名字。其實她認得的字加起來不到幾十個。前兒夜里做了夢，夢見娘親握著她的手寫名字，一遍遍叮囑“要寫端正”。這幾日寫下來，總算有點模樣了。起初她沒處學，后來翻出身份證，就對著上面的名字一筆一畫描。頭天寫的字，估計誰都認不出。
　　 圣音盯著現(xiàn)在寫的“楊圣音”，忽然覺得自己像個有“身份”的人，對著空氣笑起來，恍惚間，娘就坐在旁邊。
　　 其實她早記不清娘的模樣和聲音了——三歲那年，娘生弟弟時難產(chǎn)走了。
　　 看兒子還沒回來，她又哼起：“我的好媽媽啊，我可憐啊，三歲就沒了娘……”
　　 剛唱兩句，聽見兒子的腳步聲，她慌忙摘下老花鏡，將小本子塞進抽屜，不再發(fā)聲。
　　 日子就這么重復著，每天下午六點，圣音就寫寫自己的名字。除此之外，圣音養(yǎng)了一只母羊。母親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生下幼崽的那日，圣音對羊哼唱著：“我的好媽媽啊！羊崽有人疼啊，我卻沒人疼啊……”
　　 直到有一天，圣音只能躺在床上，沒有人給她拿筆寫字了。她用最后一絲力氣哼了句“我的好媽媽”，就閉上了眼睛。閉眼前，她恰好聽到六點的鐘聲，也仿佛聽到了逐漸長大的小羊仿佛喊著媽媽。
　　 圣音去見她娘了，那年她娘走時，也是下午六點。
　　 葬禮上，親戚們勸兒子別太難過。當哭靈的人代哭著喊出“我的好媽媽”時，他突然胸口發(fā)悶，眼淚止不住往下淌。
　　 “我的好媽媽啊……”
　　 他想著曾被他認為很難聽的調(diào)子，從此再也聽不到了。仿佛內(nèi)心瞬間缺了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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