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家里窮，飯桌上很少有青菜，吃得最多的也就是咸菜了。村里有錢人家也吃咸菜，但都會買一些肉來炒。鄰居門老師兩口子講究養(yǎng)生，每次買回來芥菜咸菜從不會像我家一樣切一碟就吃，都會加一些瘦肉絲加一些辣椒炒。她家每次做咸菜絲炒肉這道菜，喜歡在院內的大爐灶上架大火炒，炒菜的香味一股股飄到我家，我能想象著她家的咸菜絲炒肉有多香，因此，我的口中便會生出些津液來。有兩次，我和奶奶羨慕地說起門老師家的咸菜絲炒肉，奶奶立馬和我翻臉，她翻著白眼仁撇著嘴對我喊道：“那是咱們窮人家過的日子嗎？還咸菜炒上了肉，那簡直就是浪費！咸菜只能當小菜那樣就飯吃，里面放上肉，那不是糟蹋錢嗎？”從那以后，奶奶嚴禁我再和她提起門老師家的咸菜炒肉。甚至只要聞到門老師家有做這道菜的味道，奶奶都會趕緊緊閉門窗。以此想斷了我們的奢望。
　　 記得初嘗此道菜的味道，是那年在省會上大學。同寢室的山東同學楊洋從家中帶來一罐咸菜，說是她母親親手腌的。那咸菜切得極細，青白相間，橫陳在玻璃罐中，頗有些晶瑩的意思。楊洋常以此物佐餐，有時也會分些給我們。起初我并不在意，直到有一日，她偷偷用電爐子炒了一盤咸菜絲炒肉，香氣四溢，引得全寢室的人都圍了過去。
　　 “啊，你也會做咸菜絲炒肉！”我情不自禁地喊出聲來
　　 “嗯，和我老娘學的。來，嘗嘗?！睏钛筮f過了筷子。
　　 我夾了一箸，咸菜脆嫩，肉絲滑爽，咸中帶鮮，竟比想象中好吃的許多。此時，我想起了門老師家的咸菜絲炒肉，我顧不得形象，把咸菜絲炒肉夾在手里的饅頭里，大口吃起來。其他同學見我大快朵頤，也搶著夾著吃起來。這道菜。不光我喜歡吃，我宿舍里的幾個同學都很喜歡。那天，楊洋炒的那盤咸菜炒肉絲都被我們搶得精光。后來楊洋又給我們炒過幾次，每次那盤菜都會比別的菜先摟光。楊洋看我們喜歡吃，就打電話給家里的老娘，她老娘親自炒了一大壇子咸菜絲炒肉托人給送了來。楊洋她老娘拿來的那壇子咸菜絲炒肉，比楊洋炒的還要鮮香夠味。我們?yōu)榱顺赃@個菜，在食堂多買了一大袋子饅頭，每天都搶著就饅頭夾咸菜，吃得是不亦樂乎。后來楊洋回家拿回幾次芥菜咸菜，她每次一有時間就給我們炒這道菜。為了吃這道菜，我們都爭著買肉，提前預約這道菜……
　　 畢業(yè)后，我回到承德，開始學著做飯。第一次嘗試炒咸菜絲炒肉，卻失敗了。咸菜太咸，肉又老，吃了一口便撂下了筷子。后來打電話向楊洋請教，才知道咸菜需先泡水去鹽，肉要逆紋切，火候更要掌握得當。
　　 “做飯如做人，急不得?！睏钛笤陔娫捘穷^笑著調侃道。
　　 我漸漸掌握了訣竅。先將咸菜泡上半個小時，擠干水分；豬肉選帶些肥的，切絲后用料酒、生抽略腌；熱鍋涼油，先下肉絲滑炒至變色，再放入蒜末、干辣椒爆香，最后倒入咸菜絲，大火快炒。出鍋前加點陳醋，淋少許香油，香氣便騰起來，鉆入鼻腔，勾出饞蟲。
　　 工作第一年，醫(yī)院來了位新同事叫張麗麗，家在壩上圍場農村，經(jīng)濟拮據(jù)，每日午餐只啃饅頭。我看不過去，便常邀她同食。有次做了咸菜絲炒肉，她竟然吃得極香，那天她連扒了三碗米飯。
　　 “我娘也會做這個。”張麗麗抹著嘴說：“不過我家里窮，就那么素炒，放一些辣子，很少放肉?！蹦翘鞆堺惱蚪o我講了她的家事，她有兩個哥哥和她父母都在家里種地，為了供她上學兩個哥哥三十多了一直都未成親。她說她一定好好工作，掙很多錢，給她兩個哥哥娶媳婦，養(yǎng)她父母到老。聽了她的話，我心里酸酸的。
　　 第二天，我?guī)Я艘缓邢滩私z炒肉，一盒餃子給她。咸菜絲炒肉我特意多放了肉，那盒餃子也是純肉餡的。
　　 張麗麗接過我給她拿來的兩盒食物，眼圈竟有些發(fā)紅，眼淚止不住噼里啪啦往下掉。后來她告訴我，那日她想起她的家人，一時情難自禁。
　　 去年冬天，楊洋來醫(yī)院辦事，我把她領到我家。幾年未見，她胖了許多，言談間卻仍是舊日模樣。她說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結婚，孩子已經(jīng)兩歲，老公和她同在家附近的一所三甲醫(yī)院工作，過得還算幸福。那天，我炒了幾個菜，自然少不了咸菜絲炒肉。楊洋夾了一筷子，咀嚼半晌，忽然笑道：“火候過了些，肉有點老?！?br />　　 我也笑：“當然比不上你和你老娘的手藝?！?br />　　 “她去年走了?！睏钛蠓畔驴曜诱f道：“臨走前還念叨著要再腌一罐咸菜給我?guī)稀?br />　　 我倆沉默著吃完那頓飯。臨走時，我將剩下的咸菜絲炒肉裝盒塞給她，又給她塞了幾個饅頭?！皫е飞铣??！?br />　　 楊洋拍拍我肩膀，沒說什么。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電梯里，想起大學時她分給我們咸菜的光景，恍如隔世。
　　 如今我仍常做這道菜。有時加班晚了，懶得做復雜的，便切些咸菜絲，剁點肉，十分鐘就得。咸菜的咸香裹著肉味，在口中綻開，總能撫慰我那孤獨疲憊的身心。
　　 咸菜絲炒肉實在算不得什么珍饈美味，不過是平民百姓的家常菜罷了。但在這浮躁的世道里，能靜下心來炒一盤咸菜絲炒肉，看著熱氣騰騰地升起，未嘗不是一種福氣。
　　 食物如此，人生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