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字同叔，撫州臨川文港鄉(xiāng)（今南昌進賢縣）人。七歲能文，有“神童”之稱，十四歲時賜為進士，三十多歲就做了集賢殿學(xué)士，比他大兩歲的范仲淹出自他門下。他生平著作相當(dāng)豐富，計有文集一百四十卷，編輯梁陳以下名臣的述作《集選》一百卷。但大多已經(jīng)散佚，現(xiàn)存詞集《珠玉詞》及清人所輯《晏元獻遺文》。在詩詞方面，他與其子晏幾道被稱為“大晏”和“小晏”；又與其門下歐陽修并稱“晏歐”。
　　 據(jù)史載，宋仁宗慶歷三年（1043年），晏殊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樞密使，掌握軍政大權(quán)。范仲淹為參知政事，韓琦、富弼為樞密副使，歐陽修、蔡襄為諫官。推行“明黜陟、抑僥幸、精貢舉、擇官長、均公田、厚農(nóng)桑、修武備、減徭役、覃恩信、重命令”等十項被后世稱為“慶歷新政”的改革措施。一年后，宋仁宗下詔廢棄這些改革措施，解除了范仲淹參知政事的職務(wù)，將他貶至鄧州（今河南鄧縣），富弼、歐陽修等革新派人士都相繼被逐出朝廷，晏殊也在此時罷相?！皯c歷新政”宣告失敗。
　　 他也在這種情況下寫成了《木蘭花·燕鴻過后鶯歸去》：
　　 燕鴻過后鶯歸去，細算浮生千萬緒。長于春夢幾多時？散似秋云無覓處。
　　 聞琴解佩神仙侶，挽斷羅衣留不住。勸君莫作獨醒人，爛醉花間應(yīng)有數(shù)。
　　 上半闋，“燕鴻過后鶯歸去”，這是很有意味的一句?！傍櫋敝复笱?，“鶯”是黃鸝，它們和燕子都是候鳥。不同的是燕子和黃鸝分布的范圍廣，而大雁生活的地方相對固定，在大多數(shù)地區(qū)它們都是過客。對于開封來說，當(dāng)然也會有燕子，可在作者眼里，它們居然也和大雁一樣飛走了。這就是個體的感覺，是特殊心態(tài)下的特殊感受。要是這詞確實是慶歷四年所寫，那這就是他同事們遭遇的反應(yīng)。黃鸝是夏遷鳥，它們在農(nóng)歷七月南遷。那么寫這首詞時，已經(jīng)是七月之后了?！凹毸愀∩f緒”，“細算”是很仔細地分析，很深沉地反思；“浮生”，日常生活中；“千萬緒”，發(fā)生過的各種各樣的事情、各種各樣的情感?！伴L于春夢幾多時？散似秋云無覓處”，白居易《花非花》中有“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白居易在表達一種難以名狀的情感，而晏殊在這里改了兩個字，把“來”改成了“長”，“去”改成了“散”，直接用它們來表達“千萬緒”的容易消逝，要想做成事，可總有很多因素讓你做不成時的感慨，當(dāng)然也是對人生短暫的感慨。
　　 下半闕一開始就用了兩個典故?！奥勄佟保课木鹿?，司馬相如到她家做客，晚上在自己的住所彈琴。卓文君聽到后進了他的房間，后來就和他私奔。“解佩”是劉向《列仙傳》中的故事，說的是一個叫鄭交甫的人到漢皋臺下，碰到了兩個佩戴珍珠的姑娘。他想要寶珠，兩個姑娘也沒有拒絕，從身上取下給了他。可等他滿懷希望地等她們時，那兩顆珍珠不見了，女子當(dāng)然也就沒有來。這兩個故事中，卓文君和司馬相如成就了婚姻，但兩個人后來出現(xiàn)了問題，卓文君寫《白頭吟》、《訣別書》；鄭交甫也有一個好的開始，但卻沒有什么結(jié)果。所以所謂的“神仙侶”，應(yīng)該是希望。“挽斷羅衣留不住”，注定成不了的緣分，就算再怎么努力，也是不會成功的。晏殊他們推行“新政”，沒有宋仁宗的支持，那肯定是不可能實行的。宋仁宗在開始時支持，可在后來改變了主意，也就使得“新政”失敗。再加上古人有把君主比婚姻中的男子，臣子比妻妾的說法。這么一聯(lián)系，這一聯(lián)以及后面的就表達就很清楚了。“勸君莫作獨醒人，爛醉花間應(yīng)有數(shù)”，表面上這是勸別人的話，其實這是他自己在勸自己。對于將傾的大廈，你要是睡著了，當(dāng)然什么都不知道；而你睡不著，卻偏偏看到了它正在一點一點地傾斜。這個狀態(tài)下，你應(yīng)該是最痛苦的，你承擔(dān)了本該所有大廈里的人都承擔(dān)的害怕，卻沒有人認你的情；而在你想叫醒他們時，可能還會被他們毒打?！澳鳘毿讶恕碑?dāng)然是希望，可要是你的命運就在那里，你不想作就能不作嗎？
　　 一直奇怪晏殊是婉約派代表人物。說實話，對于把個人特色非常濃重的文學(xué)作品分成什么流派的說法，我一直覺得是一群自身沒有創(chuàng)造能力的文人們的無聊勾當(dāng)。比如所謂的婉約派，要是他們都有共同的特點，那我覺得他們中有一個存在就夠了；要是他們有差異，差異還不小，那這個所謂的派就是胡扯。
　　 下面來看一首晏殊不怎么婉約的詞作《破陣子·燕子來時新社》：
　　 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日長飛絮輕。
　　 巧笑東鄰女伴，采桑徑里逢迎。疑怪昨宵春夢好，元是今朝斗草贏。笑從雙臉生。
　　 這首詞上半闋寫清明時的景色。前兩句點明了時間，“社”，古人特定的日子，在供奉土地神的地方，為祭祀土地神而舉行的祭禮。一般一年有兩次，立春后清明前舉行的是春社，也稱“新社”；秋天舉行的是秋社。后三句是清明前后典型的景物。下半闕描寫了一個場景，一對女孩子在采桑路上碰到時的玩笑。你這么高興是不是晚上做夢找了個好女婿。你才作那種夢呢，我是贏了早上的斗草?！靶碾p臉生”，兩個人都笑了起來。少女神態(tài)表達得還是很有特色的。
　　 晏殊善于改用前人的詩句，而能做到這一點的前提是他“熟讀”前人文章。在現(xiàn)實中，要引用別人的東西不難，尤其是現(xiàn)在，在搜索頁面輸入幾個關(guān)鍵詞，需要什么都能出現(xiàn)。而在古人，就算藏書萬卷，你也要知道你要用的句子在哪一本哪一卷里，這個其實很難的。
　　 下面我們看看晏殊改用前人詩句的詞《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上半闋，“一曲新詞酒一杯”，改編自白居易《長安道》“花枝缺入青樓開，艷歌一曲酒一杯”。白居易在說歌妓勸酒，有點現(xiàn)在酒吧陪酒女的味道。而晏殊用在這里，表面上看是他愜意的生活，日常里填一首詞就喝一杯酒。但結(jié)合后面兩句，意思就有些變化，好像是填了一首詞，喝了一杯酒的樣子，一年就過去了。有了日月如梭的感覺?！叭ツ晏鞖馀f亭臺”，仍舊是前人已有的，這句化用的是鄭谷《和知己秋日傷懷》中的“流水歌聲共不回，去年天氣舊池臺”。最后一句“夕陽西下幾時回”，這是對生活中一些重要事件的結(jié)果有遺憾的人都有的疑問。西下的夕陽會在明天早上重新出現(xiàn)的東方，但那已經(jīng)是新的一天，也是有生命的個體又老了一天。但過去了的卻已經(jīng)永遠過去了，遺憾也罷，痛苦也好，求菩薩、拜佛祖都沒有用。生活中的我們只能收拾心情，爭取做對接下來遇到的事。或許晏殊也有這種想法，所以類似“憐取眼前人”的詞句在他詞中多次出現(xiàn)。
　　 下半闕首兩句是名句，歷代都有人稱頌。也確實表達得很好?！盁o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花要落去，和日常常說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樣，你能怎么樣呢？只不過你喜愛的東西將要消逝，你的不忍就更多。生活中，我們經(jīng)歷過愛過的人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而分開，也看著父母日漸一日地老去，我們能有什么辦法去改變呢？“似曾相識燕歸來”，我們只能在接下來的生活中，用大體相同的東西來填補那種無奈帶來的空虛。過去了的都已永遠過去，就如同我們自己也將成為過去一樣，生活卻還是會繼續(xù)。當(dāng)然，晏殊也和我們一樣，道理能說得很通透，但情感卻總是那么難舍。他仍舊在念念不忘，還“小園香徑獨徘徊”，在落滿曾經(jīng)喜歡的花的小路上不愿離去而久久徘徊。這就是好的表達最基本的條件，它說出的是人們經(jīng)歷過、經(jīng)歷著或者將要經(jīng)歷的普遍情感，而這種表達越簡單就說明表達者越高明。
　　 再來看看晏殊的另一首《蝶戀花·檻菊愁煙蘭泣露》：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上半闋，“檻菊愁煙蘭泣露”，一看到“檻”，第一影響當(dāng)然是囚車，是監(jiān)獄。但古代富貴人家的房屋，常在房基上圍以木欄，這就是“檻”。一般花園中的樓臺水榭中這些就更多?！皺懢铡本褪欠N在檻里的菊花?！俺顭煛保瑹熞膊皇钦嬲臒?，而是霧；“愁”是形容煙的，愁這玩意，說有看不到，說無卻存在。那么這煙也就說有就有，說無就無，是很淡的一種感覺?！疤m泣露”，露水掛在蘭花上。“愁”、“泣”都是人的感覺，是看的人的心情。“羅幕輕寒”，是體感；“燕子雙飛去”，是看到燕子，想到自己。也是產(chǎn)生這些感覺的外界因素?！懊髟虏恢O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這就是直抒胸臆了?！靶惫獾綍浴保蔷褪且煌砩隙紱]有睡，是眼睜睜看著月光在移動。
　　 下半闕，“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王國維很喜歡這句，不但拿它和《詩經(jīng)·蒹葭》篇匹配，說它“最得風(fēng)人深致”，不同處只在于“一灑落，一悲壯爾”。還用它來形容他心目中的三種境界：“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晏同叔之‘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边@句說“昨夜”，那已經(jīng)是早晨了，“凋”，《說文》說是“半傷也”，那就是一半的樹葉在昨晚上落了。這也照應(yīng)了上半闋，看月光移，聽西風(fēng)吹，樹葉落。而現(xiàn)在呢？“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是明明知道什么也看不到，卻仍舊忍不住想看的心理，是失意者常有的僥幸心理。當(dāng)然沒有幾個人能那么幸運，只能“欲寄彩箋兼尺素”，“彩箋”，彩色的信箋；“尺素”，古人寫信用素絹，通常長約一尺，故稱尺素。這兩者都是書信的代稱，是病急亂投醫(yī)，是希望好運，是拜菩薩求上帝跪神仙。結(jié)果呢？“山長水闊知何處”，能寫卻不知道該寄到哪里。
　　 下面來看幾首晏殊確實算是“婉約”的詞，比如《清平樂·金風(fēng)細細》：
　　 金風(fēng)細細，葉葉梧桐墜。綠酒初嘗人易醉。一枕小窗濃睡。
　　 紫薇朱槿花殘。斜陽卻照闌干。雙燕欲歸時節(jié)，銀屏昨夜微寒。
　　 上半闋，“金風(fēng)”，秋風(fēng)，陰陽五行中秋屬金，故稱秋風(fēng)為金風(fēng)；“細細”，是微風(fēng)，能感覺到的風(fēng)?！叭~葉梧桐墜”，梧桐葉一片片從樹上掉下。“墜”，幾乎是直線，也是微風(fēng)時應(yīng)有的狀態(tài)?！熬G酒”，元朝以前的古法釀酒，酒色黃綠?！俺鯂L”，第一次嘗，當(dāng)然不是他第一次喝酒，而是春天釀制的酒第一次打開。嘗新酒，有新鮮感，不容易控制自己，容易醉酒。喝醉了就找個地方睡，“濃睡”，酣睡。
　　 下半闕，“紫薇、朱槿”，紫薇花、朱槿花，現(xiàn)在已經(jīng)殘敗了。是酣睡后，看到的景色。然后看到的是照到欄桿上的夕陽。最后一句是所想，“雙燕欲歸時節(jié)”，可以理解成已經(jīng)到燕子該南飛的時節(jié)，也可以理解成出外覓食的燕子該回來的時候；“銀屏昨夜微寒”，昨晚上感覺有些冷?？吹桨咨溜L(fēng)感覺到有些冷，所以才叫“微冷”。富貴人家，感覺確實細膩。
　　 很淡的一首小詞，很淡的心情表達，很淡的日子，主人公很淡的情緒。那么也是很無奈的情感吧？
　　 再如《踏莎行·小徑紅稀》：
　　 小徑紅稀，芳郊綠遍，高臺樹色陰陰見。春風(fēng)不解禁楊花，蒙蒙亂撲行人面。
　　 翠葉藏鶯，朱簾隔燕，爐香靜逐游絲轉(zhuǎn)。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
　　 上半闋完全寫景?；◣缀醵贾x了，“紅稀”；綠色占據(jù)的主導(dǎo)地位，“綠遍”；“高臺樹色陰陰見”，可以理解成高處樹的樹蔭開始濃了起來（樹葉開始滿樹了）；也可以理解成從高臺上看，依稀能看到樹開始變綠。后者更符合當(dāng)時的景色。柳絮被春風(fēng)吹動著，到處都是，“春風(fēng)不解禁楊花，蒙蒙亂撲行人面”。這是遠景，下半闕把鏡頭拉近。黃鸝鳥在綠樹上，燕子在屋外，香料的煙和空氣中的游絲相互追逐。要是你曾經(jīng)獨自一人，在天氣很好的情況下，把能打開的窗戶都打開，百無聊賴地看過空氣，要是有蒼蠅就能注意到蒼蠅飛行的軌跡很奇怪；要是沒蒼蠅，就會看到空氣中時不時有一些細絲在很不規(guī)則的飄動。能注意到這些現(xiàn)象就在表明主人公的百無聊賴。主人公出來了，“一場愁夢酒醒時”，喝醉了酒，在酣睡過后，醒了，酒醒了或者沒完全醒，但在這種時候，反應(yīng)往往是遲鈍的?！俺顗簟保砻嫔鲜菈糁械某?，實際上應(yīng)該是現(xiàn)實中本就有的愁?！靶标枀s照深深院”，這是古人特有的表達方式，象錢起的“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賀鑄的“人間晝永無聊賴。厭厭睡起，猶有花梢日在”，當(dāng)然賀鑄應(yīng)該是借鑒了晏殊的詞意。但他的缺點是把晏殊言外的那個意思明確地表達了出來。這就是晏殊高出賀鑄的地方，俗話說高明人看破不說破。當(dāng)然，我說破了好多，所以我也不過是俗人。
　　 趙與時在《賓退錄》中講了一個故事。說的是晏殊的兒子晏幾道曾對蒲傳正說：“先君平日小詞雖多，未嘗作婦人語也?！币馑际撬赣H的詞沒有一句是以婦人的身份寫的。蒲傳正反問道：“‘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豈非婦人語乎？”晏幾道回答道：“公謂‘年少’為‘所歡’乎？因公言，遂解得樂天詩兩句：‘欲留所歡待富貴，富貴不來所歡去’”。趙與時說聽到晏幾道的話后，“傳正笑而悟”。晏幾道引用的白居易的詩本來是“欲留年少待富貴，富貴不來年少去”，他直接把“年少”換成了“所歡”，對不對另當(dāng)別論，在對話中能馬上說出前人的詩句，這種知識儲備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海量”的。
　　 下面我們來看看晏殊這首《玉樓春·綠楊芳草長亭路》：
　　 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愁三月雨。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這首詞也確實可以理解成以婦人的身份寫的，同時也完全可以從晏幾道的思路，理解成對人生的感悟。這也是“詩無達詁”的意思。盡管這首詞中“年少”確實不一定是“所歡”，不一定是年輕的情人，而僅僅是青春，“年少拋人容易去”也真能理解成青春易逝，但整體上以婦人身份理解，感覺還是比較合理的。但就算是替婦人代言，要是作者沒有過孤寂特別上精神上孤寂過的經(jīng)歷，是不可能寫得這么真切的。
　　 詞意很淺顯，不需要特別的解釋。我比較喜歡“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愁三月雨”，盡管鐘樓以及因它而產(chǎn)生的打更鐘聲已經(jīng)在我們的生活中消逝，在花底下聽雨也不再可能出現(xiàn)在日常生活里，但在精神層面上，這些我都曾經(jīng)歷過，而要我把這些經(jīng)歷表達出來，我好像也只能引用他的這兩句。因為他寫得確實好！而我自覺也找不到更貼切的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