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東籬】乘輪渡(散文)
一
“五一”那天下午,我去了上海楊浦濱江大道。我是從東方漁人碼頭中心進入的,據(jù)說,這段路是浦西45公里濱江大道最為華彩的部分。這段路上,原來多半是一些老廠,紗廠、船廠、電廠、水廠等等,如今其舊址部分得以保留,部分以舊物或文字標識。新建的步道適合散步、騎車,間或有小憩的驛站以各種懷舊的面貌出現(xiàn),咖啡香伴著書香飄散。江風(fēng)吹拂,鮮花、綠樹、江畔大片的蘆葦,帶來曠野的氣息。兩岸簇擁著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一江春水,天光云影,互相映照,折射上海百年的滄桑巨變。
走走看看,雖有步道美景應(yīng)接不暇,幾乎眼花繚亂。但眼睛更是不舍江面,江水浩蕩,船只往來穿梭,令人頓生逝者如斯的感慨。忽見一只似曾相識的船只,在緩緩向此岸駛來,像一艘巨大的現(xiàn)代諾亞方舟,載著人們在水泥鋼筋的叢林里尋找藏身之所。也許是時間關(guān)系,也許是因為節(jié)假日,下船的人不多,上船的人更少。這是丹東路輪渡站,對岸是浦東民生路輪渡站(民丹線)。兩塊矩形的碼頭,可供??績芍欢奢?。每個碼頭各連接著兩道引橋。引橋一座用于上船,一座用于下船,上船的有弧形塑料屋頂,防雨防曬,經(jīng)常有乘客等候在那里。而下船的則沒有,因為人們一般都會快速通過。為防止乘客對流,兩座引橋不會同時開放。
待步行到楊浦大橋,我看到了大橋、渡輪、高樓同框的鏡像。橋的側(cè)下方,又是一個輪渡站,近前看個仔細,是寧國南路輪渡站,比上一個碼頭更大,可供??咳欢奢?。顯然,一個碼頭明顯一直處于閑置狀態(tài)。也說明,這個碼頭曾經(jīng)是如何繁忙。對面是浦東的歇浦路輪渡站(歇寧線)。它和丹東路碼頭,曾是楊浦區(qū)連接浦東的雄關(guān)要道。這個碼頭,別具特色,一律采用鋼結(jié)構(gòu)建造,再現(xiàn)楊浦工業(yè)文脈,形象簡潔豪邁有力,以一副錚錚鐵骨,傲立浦江之畔。
靠岸前,渡輪拉一聲汽笛,低沉而短促,有些欲言又止。是在向我發(fā)出問候?還是突然覺得我陌生?
二
那是1993年初冬,我到北京換乘火車前往上海。北國已是白雪茫茫,而車越往南,大地越露出它的本色,南方只需蓋一張綠毯子就可以過冬了,漫野的冬小麥、上海青,刷新了我對四季的認知。
這是一次試探之旅,我第一次來南方,也想看看開發(fā)開放的浦東,是否有更多的就業(yè)機會。說白了,想摔了老家國營廠的鐵飯碗,到外面的世界闖一闖,內(nèi)心沖動而茫然。出了上?;疖囌?,剛走幾步,提包的一只帶子斷了。尷尬,我只好抱著提包,乘公交車,來到十六鋪附近的東門路輪渡站。花4角錢,買了一只籌碼,我拿在手里,稍覺心安,原來這就是船票。我排在侯船的隊伍中,隊伍里推自行車的、騎三輪車的,偶爾還有幾個推著摩托車的,還有我這樣帶著大包小裹的。表情松弛的,滿面焦慮的,林林總總,不一而足。一聲汽笛響過之后,人群開始騷動,我知道,船來了。學(xué)著別人的樣子,我將籌碼扔進投籌箱里,登上了輪渡。
當年的輪渡,已經(jīng)是一幢移動的“二層樓”了,一樓的大廳非常開闊,座位很少,幾乎都是站客。隨著渡輪緩緩離岸,我回望十六鋪碼頭。這個碼頭當初比外灘名聲還響,曾是上海的水上門戶?!跋扔惺?,后有上海灘”。清朝后期,上海縣城廂內(nèi)外曾被劃分為若干鋪,南市小東門外黃浦江沿岸籠統(tǒng)稱為“十六鋪”。因這里碼頭集中,所以人們也慣稱“十六鋪碼頭”。曾經(jīng),多少外地人,尤其江浙一帶的人,從這里登陸上海灘,開始追尋自己的黃金夢。也有許多仁人志士從這里走向全國和世界各地,探尋救國救民之路。我們敬愛的周恩來總理,1920年底就是從十六鋪碼頭登上法國郵輪“波爾多斯”號去法國勤工儉學(xué)的。時過境遷,我看到的已是同時能??繋姿掖笮涂洼喌拇a頭以及高大寬敞的客運大樓。站在渡輪上,感覺像置身一塊漂浮的土地上,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漂泊的另一種滋味。想想自己,盡管是要投身浦東改革開放的洪流中,勇氣可嘉,但畢竟前途未卜,是否和從前的淘金者懷揣著一樣的美夢?我希望能沾上“十六鋪人”的膽氣,大喊一聲,我是“十六鋪來的”,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什么狂風(fēng)驟雨,什么險灘惡流,統(tǒng)統(tǒng)踩在腳下。年輕的我,倒是硬氣了一回?,F(xiàn)在想來,雖然惶惑,卻有著上下求索的美妙感。
如今,高速公路、高鐵、航空快速發(fā)展,十六鋪的客運確實變得冷清了。2004年,將十六鋪客運航線搬遷至長江口的吳淞客運中心之后,一聲爆破的轟響,宣告侯船大樓從此消失,代之以一條滲透了新老上海文化元素、建筑元素與外灘延伸線匹配的美輪美奐的水景岸線強勢崛起。但其相關(guān)水域的輪渡依然保留。原來的東門路輪渡站拆掉,和復(fù)興東路輪渡站合并,提升東復(fù)線運能(十六鋪南緣,浦東東昌路輪渡站-浦西復(fù)興東路輪渡站,東復(fù)線),東金線(十六鋪北側(cè),浦東東昌路輪渡站-浦西金陵東路輪渡站)繼續(xù)保持暢通。要特別指出的是,金陵東路輪渡站因正處在外灘核心位置,也被叫做外灘輪渡站。這兩條線,是輪渡中的精品線路,尤其東金線,率先安裝了空調(diào),結(jié)束了乘客只吹江風(fēng)的時代。直到現(xiàn)在,還有很多人,只花2元錢,登上東金線,就可以一覽浦江兩岸風(fēng)光,一面是外灘萬國建筑博覽群,一面是陸家嘴現(xiàn)代摩天大樓沿線美景。也因此,它的乘客尤其到了夜間,不減反增,多半是觀光的游客。上海是座不夜城,它的客人太多了,無法請大家吃飯,“‘它’用燈光,招待客人”。
美妙的夜景,讓我更喜歡,會產(chǎn)生太多有趣的想法??赡苓@是我心中的上海魅力吧。
三
1995年元旦后,我從廠里被調(diào)到虹口區(qū)周家嘴路上新成立的公司上班。從我居住的浦東近郊到公司,不但路迢迢,還隔著一條黃浦江。當時年輕,不知道什么叫困難,邁開兩只腳,像掄起兩板斧,頗有“‘削’平坎坷成大道”之勢。有時,我搭乘廠里的小五菱,有時,我擠公交車,大概四十分鐘左右,會到達廠里設(shè)在浦東的一個銷售點。銷售點有一輛公用自行車,多數(shù)時間都閑在墻角。下車后,我再騎著自行車,向著“泰東路輪渡站”一路狂奔,去乘“泰公線(浦東泰東路輪渡站—浦西公平路輪渡站)”渾身都是勁,絲毫不覺得自己比摩托車、公交車遜色,心臟,就像安裝在自行車上的發(fā)動機,馬力十足。穿過人流車流,穿過幾條大路,二十分鐘后,我就到達江邊。此刻,江上經(jīng)常霧氣蒙蒙,對岸的建筑若隱若現(xiàn),黑壓壓的人群,擠在上船的引橋上。引橋大部分是鏤空的網(wǎng)狀,俯視但見江水漾漾。水有些渾濁,微微浮動著這些為生活奔波兩岸的勞動者的投影。幾乎是自行車的大軍,有的車座上還馱著貨物,蔬菜瓜果、大瓶飲用水等等。車座上空著的,多半就是去工廠公司上班的。有調(diào)查數(shù)據(jù)證明,輪渡乘客中,近60%是浦東居民,這當中,近60%的乘客是去浦西上班的,上班的乘客中,有八九成是騎車的。
碼頭三座引橋,我們侯船時,都集中在中間的引橋,兩側(cè)的引橋是用于下船的。有時,騎車臨近碼頭,就聽見從地面滾來沉悶的“雷”聲。那是乘客下船或者上船腳踏引橋和碼頭的腳步聲。我就必須快蹬幾下,幸運的話,能趕上這班輪渡。有時不巧,正好被鐵大門攔在引橋上。我曾在幸運時,打量過那些失望的眼神,像是在為我“送行”。我也曾經(jīng)為他人一次次“送行”,滿眼羨慕。
其實,高峰期,每次航班之間也就間隔十分鐘。但就是這十分鐘,才彰顯出上海的快節(jié)奏,體現(xiàn)出上海人的急性情。單位里,都有嚴格的考勤制度,十分鐘,對上班族而言,彌足珍貴。為搶時間,渡口總是閃動著奔跑的身影。有一天,侯船時,我聽見旁邊的乘客在交頭接耳的議論。前幾日的一個清晨,就是這個碼頭,有位老人送孫子去浦西上學(xué),見引橋的大門在緩緩關(guān)上,就沒下車推行,騎車沿引橋俯沖下來,而輪渡已經(jīng)關(guān)上艙門。結(jié)果,沒剎住車,連人帶車掉進江里。孫子獲救,老人卻不見了蹤影。想來不禁令人唏噓不已。
下班時,從浦西的公平路輪渡站上船。人相對少多了,大多是我一樣家居浦東的,下班回家。“寧要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間房”,那時的上海人還都住在這個老觀念里,不肯出來。別說這薄暮時分,就是白天,浦西人到浦東的,也相對少些。所以,相對而言,輪渡對于浦東較之浦西更重要些,也就不難理解,輪渡所有線路的命名都是浦東站在前浦西站在后。從這條線開始,我才意識到,輪渡是“兩次過江,一次投籌”。也就是說,浦西到浦東,需要購籌投幣,反之,則不需要投籌。這個籌碼,就是所謂的“票”,拿在手里很輕,塑料做的,外形像大小硬幣,分各種顏色。我買的是什么顏色的早就忘記了。進站時,一揚胳膊,將籌碼扔進一個大鐵箱子,像練習(xí)投籃一樣。旁邊站著一個檢票的站務(wù)人員,聽到“當啷”一聲,她的表情像江面吹過一縷微風(fēng)。
輪渡票使用籌碼,有其歷史原因,比如船的航程短,一般是三百米到七八百米,只有一站,不需要持票太久,如此可簡化售票過程,提高運營效率,籌碼還可循環(huán)使用,節(jié)約成本等等。是不是每天買“籌碼”過江,將我培漸漸養(yǎng)成了一個股民,不得而知。在上海居民中,不炒股的很少,當然,炒股不虧錢的也很少。我只是在藍籌股中,擁有極少量的“籌碼(股市中通常指股票數(shù)量)”,小家小業(yè),從不敢放肆吸籌和搶籌,持長線,釣小魚。不管怎樣,為了趕往江邊乘輪渡,我畢竟是每天騎車,穿過陸家嘴金融貿(mào)易區(qū)、路過上海證券大廈的人。
四
半年后,廠里的浦東銷售點委婉地表達了要收回自行車的想法??粗鴮Ψ降难凵?,我立馬明白了,是自己大意了。公用的自行車怎么可以騎車上下班,幾乎據(jù)為己有呢?當時,上海正興起助動車熱,外形和現(xiàn)在的電動自行車差別不大,其實就是燃油自行車。從長計議,我傾囊買了一輛助動車,品牌不多見,比當時流行的品牌外形要大一圈,遠看就是一輛輕便摩托。
也因此,我不需要去換騎自行車了,就改變了助動車行駛路線,改變了輪渡的碼頭。從家里騎行出來,勻速騎行半小時左右,轉(zhuǎn)入浦東著名的東方路。這條東方路,原名文登路,聽老浦東人講,歷史上那里都是稻田和村落。是黨中央開發(fā)開放浦東的號召,讓這條路兩側(cè)變得綠樹成蔭,高樓林立,各類商廈紛紛涌現(xiàn),生意興隆。1994年,因東方電視臺落成,為順應(yīng)民意,改名“東方路”。我每天走東方路,直奔其昌棧輪渡站,擺渡去上班,下班再從對面的秦皇島路輪渡站返回,走的是“其秦線”。這條線路和我原來走的泰公線幾乎是平行的,只是隔著不足兩公里的距離。有時下班晚了,到東方路時,正逢華燈初上。不知道為什么,忽然覺得這條路很像家鄉(xiāng)縣城里那條新華大街,寬廣、筆直,燈火通明,只是新華大街沒有這么繁華。我的家鄉(xiāng)還不富裕,于我而言,眼前的繁華,是最美麗的鄉(xiāng)愁。我在奔向二十公里之外的三口之家時,每每想起遠在兩千公里之外的父母。
每次,輪渡的底層,大部分空間仍被車輛塞滿,只是以助動車代替自行車了,顯見每個人臉上,疲憊的神情煙消云散。我的助動車,有點高大,在船上很扎眼。好多次,有人好奇地圍攏過來,看看是什么牌子,我答曰“菲利普”,聞?wù)咭詾槭恰帮w利浦”,名牌,然后,贊許地點下頭走開。其實,這是兩個渾身不搭界的牌子,只是漢字的發(fā)音雷同。遇到下雨天,滿船都是穿著雨披的乘客,船靠岸前,大家紛紛發(fā)動車子,這樣推上斜坡引橋,防打滑,輕松又快。到了街上,我們雖然穿的是防飄雨披,雨披還是被風(fēng)鼓動起來,像一只只雨燕張開翅膀,在雨霧中低低地穿行。由于我路遠,每次到家或單位,雨披還是被雨浸透了,落湯雞一般。這點苦也就算了,就怕大霧天,輪渡停航,單位里還有事情。不像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發(fā)達,可居家辦公。也不像現(xiàn)在,交警會開放一條隧道,護送騎車人隧道過江。有一次,因大霧我過江晚了,路上開得飛快,車子的腳踏板,碰翻了一位老人放在路邊的垃圾桶,我竟忘了說句“對不起”。至今,我還記得老人驚惶的表情,我用這種方式,表達歉意。
當然,天高氣爽時,我多次登上二樓的船頂,雖然只有五六分鐘船程,我還是要飽覽一番兩岸的錦繡畫卷。西上海在變新,東上海在變高。每次都看得我心潮澎湃,上?!耙荒暌粋€樣,三年大變樣”,正在變成現(xiàn)實。我經(jīng)常舉目陸家嘴方向,當時欲與東方明珠電視塔比高的金茂大廈,正在冉冉拔節(jié)。
1997年底,輪渡票價進行了大幅度調(diào)整,單人由0.2元漲至0.8元,如推著助動車上船,每人由0.4元漲至2.8元,較先前貴了許多。第二年10月的一天,我乘了最后一次輪渡,和票價無關(guān),因為我換了工作,新單位在浦東。那天,沒有特別的感受。沒想到的是,從此至今再沒乘過輪渡。我以為,自己永遠地上岸了。沒想到,從那時起,職場的奮斗與拼搏才剛剛拉開序幕。歷經(jīng)二十多年,何其漫長?!從一個公司到另一家公司,中間洶涌著歲月的長河,我一直在努力地擺渡自己。
上海輪渡,是一百多年前,從明清時代,劃著舢板、劃子等搖櫓船搖過來的,所以,至今還習(xí)慣叫“擺渡”的大有人在。隨著橋、隧、渡立體交通體系的形成,每天“百萬市民過浦江”已變成20萬左右人次乘輪渡過江。但輪渡作為一種文化和歷史價值的承載,一定會永遠保留下來。現(xiàn)今,仍開通有17條輪渡航線。2010年的時候,我在世博園,親眼見證了輪渡迎來了它難得一現(xiàn)的高光時刻。多艘豪華渡輪,穿梭于世博園區(qū)對應(yīng)的水域,觀光交通相結(jié)合,讓輪渡在世博會客運交通中大放異彩。更出乎我意料是,直到2022年3月,上海輪渡航線,才全部實行無人售票,智能化進出站。好后悔,當初沒有買幾張籌碼留作紀念。當然,即使手握這舊“船票”,也無法登上昨日的渡輪。但有時拿在手里掂掂,端詳一番,那個籌碼中心的“市”字,一定會讓我想起乘輪渡的日子。我喜歡那種感覺,站在渡輪上,仿佛不是自己在移動,而是浦西浦東兩岸,老上海新上海兩艘巨輪,并肩在時代的大潮中,破浪遠行。
拜讀佳作,致禮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