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云水】小站(散文)
一
村外十里,有一座大型煤礦。礦山深處,有一個小小的火車站,火車站四周是縱橫交錯的鐵軌。每天早上和傍晚,會有一列綠皮火車駛進站臺,接送礦山的職工上下班。村里人進城,沒有交通工具,搭乘火車是最快捷穩(wěn)妥的辦法。
在我最初的記憶里,每年正月初二的清早,母親會帶我和妹妹去趕火車,給城里的外婆拜年。這是一年中,母親唯一的一次回娘家。
村外光禿禿的柳樹下,站著幾個女人,年紀與母親相仿,每個人胳膊上都挎著包袱,身邊圍著幾個小孩子。幾個人一邊說著話,一邊朝村口張望,遠遠地看到母親出了村口,揚手和母親打著招呼。那幾個小孩子,趁大人不注意,在樹下?lián)炱饦渲?,玩起了打仗的游戲。很快,有個孩子的新棉襖上落了幾道土印子,他的母親轉(zhuǎn)頭看見,幾步搶過來,拉起自己的兒子,用力拍打著棉襖上的塵土。其他幾個孩子,也被母親喚回身邊,生怕他們弄臟了身上的新衣服。母親們要體體面面地帶孩子們進城,去見城里的親人們。
母親和樹下的女人們,是來自同一個小城的知青,她們會在這一天,結(jié)伴回城里的娘家。路途遠,大家結(jié)伴同行,相互間有個照應,人聚齊了,我們這支隊伍開始向火車站出發(fā)。沒有手表看時間,太陽就是時間表。如果是陰天,不好判定時間,隊伍的行進速度就要加快,小孩子們要吃些苦頭,小跑著跟在母親身后。好在,家里的黃狗跟在一旁,比小主人還興奮,搖著尾巴顛顛地跑到前面,扭頭等小主人趕上來;一會緊貼在小主人腿邊,隨著小主人的步子往前走。村莊和田野被我們遠遠地拋在身后,母親們細碎的嘮叨聲灑了一路。
不知過了多久,我們這支隊伍終于來到了火車站,從天橋上下來,登上了鐵軌包圍中的小小站臺。時間還早,站臺上除了我們,再沒有其他人在候車。母親們長長舒口氣,又將她們路上的嘮叨拾起,將胳膊上的布包仔細檢查一下,往懷里攬了攬,一會上車時,免得被人擠到。里面是帶給娘家人的東西,一些雞蛋和花生,雖平常,但也是平日里不舍得吃,積攢下來的。那條跟了一路的黃狗,在火車離開站臺后,自己會跑回家,所以它的主人不用擔心它會跑丟。
站臺上的人漸漸多起來,我們被包圍在人群里。母親們開始有些緊張,把自家孩子拽在身邊,不許我們亂跑。隱隱地從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火車噴著白色的蒸汽,像一條綠色的長龍,駛進了黑色的天地間。人們開始登上火車,穿梭在過道里尋找座位。我的身體靈活,在登上火車后,掙脫母親的手,跑向車廂內(nèi),很快找到了座位。母親尋著我的聲音走過來,坐到了我旁邊,將包袱放在膝蓋上,一早上的匆忙趕路,這時終于能長舒一口氣,開始打量起周圍的人。坐在我們對面的是個年輕女人,面容清秀,烏黑的長發(fā)上系了一條花手絹,手里拿著一只鋁飯盒,微笑著看母親急火火將我們安頓好。不難看出,她是礦山工人,剛剛下了夜班,準備回城里的家。
母親一向健談,很快與對面的年輕女人扯起了話題,越聊越熱乎。年輕女人將身體向前傾著,生怕漏掉一句話,對母親的稱呼由大嫂改成了姐姐。原來,她與母親來自同一個小城,兩人住的地方,僅隔一條小巷。兩人聊起城里的商店、菜市場,還有小巷里人們的日常生活,竟有許多共同的回憶與話題。雖然命運不同,兩人的生活有著巨大差異,源于對小城生活的回憶,拉近了彼此距離。
火車一路飛馳,將我們載到了小城。臨下車時,年輕女人從口袋里掏吃幾顆水果糖,塞到我和妹妹手里,那親熱的樣子,看不出我們剛剛認識不久。我接過果糖果,并深深地記住了她的話:“等你長大了,來礦山上班,給我當徒弟?!蹦苋サV山上班,是村里人求之不得的好事。雖然年紀小,我還是因為這句話喜歡上了這個年輕女人,并親熱的喊她“小姨”。
二
母親只在外婆家住了一晚,便要搭乘第二天傍晚的火車回村里去。圈里的豬,院里的雞鴨都離不開人,讓母親放不下心來。外婆挽留不住,只得送我們?nèi)ボ囌?,看著我們登上火車,在站臺上不停地朝我們揮手。短暫的相聚之后,又是一段長時間的離別。外婆的目光追隨著火車,直到火車駛離車站,消失在視線里,才慢慢轉(zhuǎn)身回家去。
冬日里,天黑得早。等我們下了火車,天已黑透。而我們還有十里路要走。天黑路遠,又沒人結(jié)伴同行,母親心里暗暗懊悔,不該急于回來。本來大家商量好,要在城里住上幾天,再一同結(jié)伴回村,相互間有個照應,好強的母親,放心不下家里,提前回了家。人已在路上,只能乍起膽子朝前走,不能讓我和妹妹看出她的懊悔和害怕。妹妹在母親懷里打起了瞌睡,我緊緊牽著母親的衣角,腳下磕磕絆絆。天空沒有星星,路旁光禿禿的樹枝搖起一陣風,冷得人打顫。不知走了多久,更不知還有多遠的路,四周一片漆黑,只能辨別出路兩旁是大片的土地。我們不敢停下來,只有不停地朝前走。
忽然,前面射過來一束光柱,在我們身上來回晃動了幾下。母親立刻停住腳步,將我朝身邊拉了拉,我貼緊母親的身體,嚇得大氣不敢出。那束光在朝我們快速靠近,我聽到了父親的聲音:“不說住幾天嗎?咋今天就回來啦?”母親緊繃的神經(jīng)放松下來,站在那兒等父親走過來,然后把懷里的妹妹送到父親手里。妹妹睡著了,母親將妹妹頭頂?shù)拿弊永瓏缹?,然后牽起我的手,才想起回答父親的話:”你咋想到來接我們?”父親扭頭看看母親和我,將步子放慢了些,說道:“在家里呆得不踏實,想著出來看看,沒想到你們真的回來了?!眱扇苏f著話,加快了步子。不多時,看到不遠處有燈火閃爍,接著是一陣狗的叫聲,我們到家了,一切都是如此熟悉和溫暖。
三
二十歲那年,我進了城里的紡織廠上班。周一早上搭乘火車進城,星期六晚上回村里的家,平時住在宿舍里。從小到大,這列火車不知乘坐過多少次,對簡陋的小小站臺更是十分熟悉。陌生的是火車上的乘客,歲月更迭,人群不斷在發(fā)生改變。我一直在留意當年送我糖果的小姨。當年,她說過等我長大,來礦山工作,做她的徒弟。我長大了,能工作了,卻再也找不到她了。
每次乘火車,我都會帶上幾本雜志,在車廂的盡頭,尋一個角落,安靜地讀上一會,以此來屏蔽周圍的嘈雜聲。那天,不知什么原因,火車晚點了,毫無疑問,上班要遲到了。等心急火燎登上火車,再無心看雜志,不時將頭探出窗外,看著窗外熟悉的景物,以此來判定火車行進到哪里,還要多久才能到達終點。對于一個來自農(nóng)村,進廠不久的新人來說,遲到是件大事,它關(guān)乎著領(lǐng)導對我的看法。心里的焦慮和不安使我無法安靜下來,干脆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車廂門口,站在那里發(fā)呆。在火車到達小城后,我第一個沖下火車,拔腿朝工廠的方向跑去。在我身后傳來一個男人急促的喊聲:“你的雜志落車上了?!蔽疑陨赃t疑了一下,并沒有停下腳步,依然朝著工廠的方向狂奔。工作和雜志哪個重要,想都不用想。
好在,一次遲到并沒有什么不好的后果。星期六晚上,我照常搭乘火車回家,依然坐在車廂的角落里,只是手里沒有了雜志。天色漸暗,窗外又沒有景物可看,顯得有些無所是從。“是你的雜志吧?”一個男人不知什么時候坐到了我對面的椅子上,手里舉著幾本雜志,我扭頭朝他看去,并沒有立刻伸手去接雜志。他的年紀比我要大上幾歲,城里口音,小眼睛,皮膚黑黑的?!澳翘旌澳悖闩艿锰炝?,沒追上。”他對我笑了笑,倒讓我有些不好意思。從他手里接過雜志,翻看幾下,確認是自己的東西,便和他聊了起來。他自我介紹,家住在城里,在礦山上班,姓張。面對陌生人,我沒說自己的情況,他猜想我住在礦山周邊的村莊里,在城里上班。我笑笑,沒做回答。從我的表情里,他知道自己的猜想是對的,話題也多了起來。
又是一個周末,我們再次不期而遇,坐在了一起。上次遇見后,總覺得他的聲音有點耳熟。細細地回想,車廂里經(jīng)常有幾個人打撲克牌,一路吵吵嚷嚷,讓人厭煩,他是里面聲音最高的那個。這次,他邀請我星期天去看電影,礦山電影院在放映一部武俠片,很好看的。我怎么會不知道呢?村里一年放映不了幾部電影,年輕人甘愿跑上十里路去看一場電影,回到村里后,好一頓顯擺,好像看了場電影,他們身上多了俠氣一樣。我委婉的拒絕了。星期天要去地里幫父母干活,沒有時間看電影。他顯得有點失落,嘴里卻依然說個不停。我只好收起雜志,偶爾應上一句。
火車駛進了礦山里的小站。我匆匆忙忙走下站臺,腳下的步子飛快,畢竟我還有十里路要趕?!疤炜旌诹?,我送送你吧?!毙垙暮竺婢o著趕了上來?!安挥茫依锶藭斫游?。你去上班吧?!蔽覜]回頭,只是快步朝前面走去。身后的腳步慢慢停了下來,而我,已走出好遠。我拒絕了小張的好意,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們再沒碰過面。有些人只是遇見,卻不適合同行。
小站上的人來來去去,有人擦肩而去,陌生的沒有一點痕跡。有過幾面之緣的,之后的歲月里,再無交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