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曉荷】板橋舊事(散文)
水有水的去處,它總往著洼處流。在我的家鄉(xiāng)有很多河流,它們樹根似地向南延伸著。那些河流是蒙山洪水南下時沖出的,它們的根就在這蒙山。
水多了橋也就多,與橋相關的故事也多。我曾見過最簡易的橋,一根橫放在河面上的木棒就成了橋,人走在上面搖搖晃晃的。木棒為橋當然是渡河的權宜之法,鄉(xiāng)村里更多的是石板橋。夕陽下,一條靜靜的小河,一座臥在水面上石板橋,還有披著蓑衣趕著老牛緩慢行走在橋上的老農,一度成為我記憶里俊美的圖畫。
在我們村后有塊叫大堰里的黑土地,兩條交錯的河流包圍著這片土地,村民們形象地把它叫大堰里。到大堰里要經過一座石板橋。記得那橋面是由兩塊石碑拼成的,碑上刻寫著“諱顯妣考”之類難懂的文字,字跡工整。我們常猜測著石碑上的生僻字該怎么讀,常為了一個讀音而爭得面紅耳赤。有時我們還把樹枝伸到字的凹痕里,刮出筆畫里的泥土,然后順著筆畫一遍遍地描寫著,也想學著寫出那樣好看的字來。從半懂不懂的文字里,我們大致猜出碑主生前節(jié)儉與善良的細節(jié),兒子有了錢后就給他們立了碑??上в捎诒嫒睋p不全,我們無法看到刻碑的年代。后來認的字多了,我才知道石碑上“考妣”這些字的含義,那是對已故父母的尊稱。如此看來,挪用石碑搭橋是對逝者的不敬了。如果不是那時的生活還困苦,但凡有點多余的錢人們也不愿借用石碑去鋪橋。
村里的老人看到我們在石橋上久久不離,他們就好意地勸道,那是墓碑啊,在上面呆久了不好。在鄉(xiāng)里人們見到墓碑,裸露的墓磚或是棺木都會遠遠地避開,他們認為死人的東西帶著邪氣,體弱的人靠近了會生病。還有人說,在一個月黑人靜的夜晚,他從外地的集市回來時,看到有兩個灰影在橋上轉悠著,待那人走向前想看清灰影時,灰影卻不見了。他的話傳開后,很多人便不敢單獨過這座橋。兒時的我們對世間的生死離別還沒有什么體會,絲毫不怕人們所說的邪氣。相反在一片清水綠葉的世界里,這座帶著古意的石橋無疑打破了這里的單調與寂寥,增加了這里的人文氣息,與周圍的綠色組成了一幅美麗的鄉(xiāng)野風景圖畫。
石板橋真正讓人擔心與害怕的是斜坡。在橋的兩頭各有一段連通到堤岸頂部的斜坡,每逢收獲的時節(jié),裝滿小麥或是紅薯的板車從大堰里那邊沖下來,借著慣力快速地沖過石板橋,還沒容人歇口氣,板車又往另一端的陡坡爬去。上坡就費力氣了,人的氣力不夠或稍一松懈,車子便會失控滑回去。爬上坡后,沉重的車子能抽走人的所有力量,連喘氣都會覺得很吃力。有個年輕人曾仗著力氣大,自己拉著板車硬往堰頂沖,走到半坡時他就撐不住了,結果板車滑到了河溝里。
再次回到鄉(xiāng)村后,那座石橋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平坦的水泥橋。那兩塊石碑也不知流落到何處,有人說石碑還能到哪去,斷掉后沉到了河里唄。馬上就有人就否定了這種說法,他們說石碑是文物,后來讓博物館收去了,擺在博物館的院子里供人觀賞呢。人心是善忘的,新橋才修好幾年,人們已忘了過橋時的艱辛,無人能說清石碑的去處。博物館里的史料充足,石碑若能落在那里無疑是最好的歸宿,或許從那些史料里還能找到石碑的年代呢。
有一年我沿著泇河的東岸向北行走著,東岸的樹木稀疏,烈日在當頭照曬著,而對面的河西岸則是遮天樹木形成的濃蔭走廊,可想而知此刻我是多想到對岸的樹蔭下。但走了許久也一直沒有見到橋。那時候河上的橋少,錯過了一座橋,要多走十多里甚至二十里才能再遇到下一個。我想涉水過河,但看著幽深的河水,看著隨著水流扭來扭去的水草我猶豫了,那水草分明像一雙雙小手嘛,隨時都想把人拉扯住。村里的老人常講,遠怕水,近怕鬼。水下的狀況復雜,或是有暗流,或是有陷坑,出門在外時要盡量避開陌生的水域。哪怕是在水邊洗把臉也不能大意,要防著滑進水里去?!读凝S》里說淹死的人會變成水鬼,有了替身后水鬼才能重新投胎做人。王六郎是個善鬼,它在渡口已守了不知多少年,每見到自己的替身在水里掙扎著要淹死,他就出手相救,從而一次次地錯失了做人的機會。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幸運地遇到這樣的善鬼,出外在外還是小心點為好。
正當我走得人困身乏時,前方的一座小橋讓我頓時來了精神。那是一座石板橋,一節(jié)節(jié)的青石板從河灘開始一直鋪到了對岸,石板離水面很近,好似緊貼在水面上。厚重的石板看上去笨拙,卻讓人覺得安心。到了橋的中間,我還學著鄉(xiāng)人檢驗東西的土法子,特意在橋上跺了幾下,試試這石板夠不夠結實。石板絲毫未動,在水面上沒有激起半點的波紋,連腳底與石板相激的聲音也很快被一旁的蒲草香附草還有睡蓮吸收了,只有草腥味一陣陣地撲入鼻中。
橋頭立著一塊石碑,碑文的大意是早先此處是個渡口,每逢集市,一條緩慢的木船來回渡人渡物不光誤時還不安全。有一次山洪還沒有停歇,人們就抬著病人找到了船工。為了救那人船工只好冒險開了船,結果渡船被水掀翻沖到了下游。之后岸邊普濟寺的和尚捐出寺里的積財才建了這座簡易的石橋。碑的最后寫著石橋建于大明朝永樂年間。明太祖朱元璋也在寺院里當過和尚,他當上皇帝后對和尚有著很復雜的情感。他一方面出于感激尊崇佛教,但心里又怕和尚們造反,寺廟里還有一幫好吃懶做的和尚也讓他痛恨不已。因此他把小廟合并成大廟并嚴格管理,又分給僧人們土地讓他們自己耕種,盡量讓他們能自食其力,減少對民間的搔擾。廟里能捐錢造橋,這也從側面反應了寺廟的管理還是可以的。
石橋建成后,常有鷓鴣鳥飛到橋上,那鳥聲哀切,好似在叫著“行不得啊哥哥”。戀戀不舍的離人聽到這凄婉的聲音,心里常流下淚來,若不是萬不得已,誰想離開家鄉(xiāng)離開親人呢。這也正如一首古詩中所言,鷓鴣聲里夕陽西,陌上征人首盡低,遍地關山行不得,為誰辛苦為誰啼。人們說這鳥也有情,也懂世間的離情別緒,便稱這座橋為老鴣橋。
到了現(xiàn)在,早有大橋替代了這座石板橋,站在橋頭為親人送行的一幕也成了往事,但每逢節(jié)日游子返鄉(xiāng)時,他們還會來橋上走一走,尋找雙腳踏在石板上的踏實感覺。有人還蹲在石板上,把手伸進石板旁的河水里攪動著,感受河水給人帶來的那份清涼。石板橋也無疑成了家鄉(xiāng)山水的縮影,深深地鐫刻在游子的內心深處。鷓鴣鳥已不知飛到了何處,常有俊男靚女在橋上唱著《奈何橋》《忘川河》之類的歌曲,哀婉的歌聲在河面上久久地飄蕩著,害得游子們又多流了幾滴離別的淚。
石板渡人身,歌聲扶靈魂。到了新的時代,牽牛走在石橋上的蓑笠老人不見了,橋頭離別的場景也成了回憶,那些石板橋已成了人們觀光休閑的地方。但它們仍在繼續(xù)完成著渡人的使命,現(xiàn)在更多地是從心靈上渡人,成了人們鄉(xiāng)愁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