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頭，在農村，不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都比較普遍，它和人們常說的理發(fā)不同。剃頭是指用剃刀將頭發(fā)的大部分或全部剃掉；理發(fā)則是用理發(fā)推子和理發(fā)剪刀，根據人們的喜愛或潮流，對頭發(fā)進行修剪，使其具有一定的造型。
　　 我這里要說的剃頭，是20世紀八、九十年代專為農村老人的剃頭，是對我印象最深的勞叔的義務剃頭。
　　 勞叔比我父親小兩歲，都是同根同族的竇氏家族人，年輕時一起拜師學的木匠，之后就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只要是十里八村的集體蓋房或私人蓋房，他倆總在一起，和衷共濟，配合默契，被人們稱之為“建房黃金檔”。最主要的是，別看勞叔身材高大，體格健壯，說起話來嗓門響亮，嘻嘻哈哈，非常粗獷豪邁的一個人，但心底純善，心思縝密，任何細小的事物都會被他考慮得細致而周全。剃頭，就是他這種純善、縝密、周全性格的具體體現(xiàn)。
　　 從我記事時起，經常見勞叔給人剃頭，要么是蓋房中途休息時間，他讓被剃頭者家人事先燒一盆熱水，快速洗過頭后，拿出剃頭刀，“唰唰唰”地剃起來，用不了五分鐘，一個明晃晃、亮晶晶的光頭就剃完了，一點也不影響蓋房；要么是吃完飯空閑時，親自上門，趁主人燒水時間，品一杯茗茶，在專用的毛巾上篦一蓖剃頭刀，等燒好水，洗好頭，就開始剃頭。其動作之嫻熟，手法之靈活，真讓人咋舌；但最多的是下雨天或下雪天，人們就聚在一條能遮風擋雨的巷道里，排隊等勞叔剃頭。不大的巷道，如生產隊開會一樣，擠得滿滿當當，熱鬧異常。人們就邊聊天、邊等待剃頭，也算是一舉兩得。
　　 那時，農村四十歲以上的人剃頭，根本不講究發(fā)型，只要是光頭，就是最省事、最普遍的發(fā)型，而勞叔剃頭的對象，正是這群人。
　　 起先我非常納悶，勞叔這樣整天隨身攜帶一把剃頭刀和一條剃刀毛巾，今天為這個剃頭，明天為那個剃頭，雖然不花一分錢本錢，但也不掙一分錢，他到底圖啥？帶著這個問題，我專門問了父親。父親用一種近乎敬佩的口氣說：“為啥？就是為了一種情感。老師不是經常教你們學習雷鋒嗎？我們大人也在學習雷鋒。你勞叔只是給大家?guī)Я藗€好頭。”聽父親這樣一說，我才恍然大悟。對呀，老師天天教我們向雷鋒叔叔學習，勞叔不就是最典型的代表嗎？
　　 當時，總以為學雷鋒是年輕人的事，沒想到年近半百的勞叔也在學雷鋒；當時，我也總以為，幫大人推推車子，抱抱孩子，讓讓座位，抬幾桶水就是學雷鋒，沒想到勞叔給人義務剃頭也是學雷鋒?？磥?，學雷鋒是不分年齡大小和貴賤尊卑的，只要能為他人做好事，不管事大事小，都是在學雷鋒。如此一想，我幼小的心靈好像被一束光照亮，暖暖的，也悄悄埋下了一顆想為他人做點什么的種子。
　　 有一次，我看到勞叔給村里一位老人剃頭，父親也正好被隔壁的竇爺叫去修理桌凳，我便突發(fā)奇想，趕忙叫來我的幾個好伙伴商量：“大人都在學雷鋒，咱們是不是也該有所行動？”旁邊一個找我一歲的好伙伴小亮疑惑地問：“好是好，可我們怎么學？”我胸有成竹地說道：“我都想好了，就給生產隊飼養(yǎng)室里抬草飼料。這活咱們能干?！贝嗽捯怀?，一個個都表示贊同，并一陣風地跑到飼養(yǎng)室，還沒等飼養(yǎng)員李爺和王爺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就見我們把堆在室外的草飼料裝進籃子里給飼養(yǎng)室抬，驚喜的李爺和王爺笑呵呵一個勁夸我們：“真是幾個懂事的孩子，將來準有出息?！蔽覀円宦牬嗽挘睦锩雷套痰?，比獲得一張最高級別的榮譽獎狀還要高興。
　　 人常說，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從那以后，我們一看到勞叔給人剃頭，就情不自禁想幫別人推車子，把路邊凌亂的柴火堆整體，或者給五保戶水缸里抬滿水，把生產隊倉庫門前打掃干凈，而更多的則是幫勞叔打打下手……
　　 那是我上小學四年級時的那年暑假里，一個陰雨連綿的早上，巷道里彌漫著潮濕的氣息，雨水順著屋檐嘀嗒落下。勞叔又一次在給大伙剃頭，我們也前來幫忙。雖然之前我們也幫過幾次，但唯有這一次，幫得最認真，也最真切地看到勞叔剃頭的全部過程。
　　 那次我是給勞叔端熱水和倒臟水的。從一開始，我就認真觀察他的一舉一動。只見勞叔先把來人的衣領翻折起來，再讓我把燒開的水倒進一個臉盆里。他一邊舀一瓢涼水摻和著給盆里倒，一邊用手試著水的溫度。等到他覺得水溫剛剛好時，就開始給來人洗頭并潤起頭發(fā)。直到頭皮發(fā)熱、頭發(fā)柔軟，他才拿起剃頭刀，習慣性地在圍裙上篦兩下，便“唰唰唰”地剃起來。那靈巧的手勢，就像一位技術嫻熟的繡女，在一塊橢圓形的繡花布上穿針引線。但見頭發(fā)紛紛落地，卻不見剃刀如何動作。特別是在他剃完頭，刮鬢角、唇須和胡茬時，勞叔那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剃刀的姿勢，活脫脫一個繡女拿繡花針的形象，讓再難剃的鬢角、唇須和胡茬，在他靈巧的手指飛舞下，變得干干凈凈，青亮發(fā)光。
　　 我站在旁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驚訝得半天回不過神來。要不是勞叔拍打一下撒落在自己身上的毛發(fā)，笑喊一聲“下一個”，我還真一直愣在那里發(fā)呆。
　　 我趕緊倒掉盆里的臟水，又在鍋里舀半盆熱水端上來，放在另一個剛剛坐下的人面前。勞叔就開始重復剛才的動作：試水的溫度，洗頭潤發(fā)、圍裙上篦刀，快速剃頭，左右飛舞著刮鬢角、唇須和胡茬。然后，又笑喊一聲“下一個”。
　　 那一次，我們幫勞叔忙到快十二點，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盡管我們所干的都是些燒水、端水等無關緊要的活，但度過了一個最快樂、最有意義的一上午。尤其是我，從勞叔那精湛的剃頭技術中，清晰地看到了一個樂觀、豪爽、干練又善于助人的高大形象，成為我學生時期的指路明燈。直到我走上工作崗位的很多年后，多元化的社會化現(xiàn)象和殘酷的現(xiàn)實生活，讓我差點迷失了方向。
　　 那是20世紀90年代中期，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西方一些不良思潮開始侵吞人們的思想，我也在金錢至上論和雷鋒過時論等不良風氣沖擊下，陷入了深深的苦悶之中。曾經在勞叔身上學到了助人為樂的信念，在現(xiàn)實的沖擊下開始搖搖欲墜。正是在這個時候，我回了趟老家，閑談中聽弟弟說：“前陣子勞叔剛去世，參加葬禮的人可多了，有很多人是來自外村的，都是他剃過頭的人。”我一聽這話，好像觸動了一根敏感的神經，急忙問道：“勞叔一直在給人剃頭？”“是呀，幾十年如一日，從不間斷。而且，這兩年，身體雖然有病，但仍舊上門服務，真的不簡單?！?br />　　 我沒有接弟弟的話，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一個我從小就看他為大伙義務剃頭的勞叔，總以為隨著時間的推移，年齡的增長，或者隨著世事的變遷，不良風氣的感染，他也會像我一樣，慢慢淡化這種為大家義務剃頭的熱情。誰承想，他始終未曾改變，一直堅守初心。這，是多么的不易和難能可貴呀！和勞叔比，我的目光短淺和浮躁功利。讓我在勞叔這個平凡而偉大的靈魂震撼下，顯得是多么的渺小與卑微。
　　 記得毛澤東主席曾說過一句話：一個人做點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不做壞事，一貫地有益于廣大群眾，一貫地有益于青年，一貫地有益于革命，艱苦奮斗幾十年如一日，這才是最難最難的??！勞叔的這盞指路明燈，又一次照亮我前進的航程。自此，不論我在什么時候，面對什么樣的困境，遇到什么樣的困難，只要一想起勞叔那手持剃刀時行云流水的模樣，以及他幾十年如一日為大家義務剃頭的舉動，就渾身有一種使不完的勁，任何困難都會迎刃而解。
　　 兩年前，我退休回家，準備安度閑適的晚年生活，可退休黨委讓我發(fā)揮余熱，承擔起黨組織的日常工作。我二話沒說，滿口答應，并滿懷信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
　　 因為，在我的心里，勞叔這盞指路明燈一直照耀著我前進的航程，并將永遠照耀下去。
　　
　　 二○二五年六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