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姐去了，沒到七十。走的那天，身上插了好幾根管子，可那雙眸子還能轉(zhuǎn)。一個勁兒盯著病房門口，像是在盼什么人。盼的人終究還是沒來，她卻不得不走了，眼睛瞪得大大的。
　　 東北農(nóng)村的習(xí)俗，老姐按家里仨丫頭的排行，是最小的那個，才叫了“老姐”。
　　 老姐去得有點(diǎn)兒早，是天生的勞碌命？還是操心累死的？都不是！枕頭邊有讓她揉成了面的老公，廚房里有讓她壓得大氣兒不敢出，忙碌了一輩子的老婆婆。連月嘎兒孩子怎么抱，換個尿布都不會。說到家，就是一個倒了油瓶子不扶的甩手掌柜。每天下班頭一件事兒，就是糗在床上看報紙，完了就捧起那本《紅樓夢》。鄰居沒人不羨慕，瞧瞧人家，就是一個“福人兒”，誰能托生她那樣的“福命”啊！
　　 老姐的命真不錯，女人堆兒里，不拔第一，也數(shù)第二！建國前參加工作，月工資差不多都一百塊了！在那個三四十塊錢，就能養(yǎng)活三口家的年代，這可是能斃倒一溜老爺們兒的“大勞金”！
　　 老公當(dāng)年是她在縣里上初中的同學(xué)，又一塊兒參加的工作，掙的自然也和她不相上下。這樣的高收入，家里的日子是不是要富得“流油”啊！
　　 可誰能相信，“破鍋、漏房子、病老婆”，這過日子最不如意的三大件兒，除了房子不漏，老姐家其余兩件兒全占了！炒菜的鑄鐵鍋，是走街串巷吆喝“掬鍋掬碗掬大缸”的“小爐匠”，用“鈀掬子”掬起來的。蒸干糧的鋁“悶罐”，是黑黢潦光，“焊洋鐵壺”的，換了一個鍋底還沒下崗的。吃的喝的，時鮮瓜果蔬菜，也都是叫老婆婆盯著商店快下班時打折處理，一毛錢一堆兒的。
　　 她自己呢？不是今天這兒疼，就是明天那兒癢癢，三高，腎炎、糖尿病，反正就是一身的病。
　　 哦，是不是把錢都花在治病填藥罐子啦？更不對了。別看她飯前飯后吃起藥，跟數(shù)糖豆兒似的，一手心兒都擱不下，看的人直眼暈?？衫辖銉煽谧佣加泄M(fèi)醫(yī)療啊，哪一次不都是調(diào)著樣兒去醫(yī)院開藥，一分不花！
　　 “媽，我們同學(xué)家有八個孩子，就他爸一個人掙錢，你和我爸都上班，咋咱家的日子過得這么摳摳嗖嗖？我要買一雙滑冰鞋你都不答應(yīng)！”十五六的孩子，心里頭知道畫魂兒了。
　　 “你是不是眼大漏神，豬腦子啊！你沒發(fā)現(xiàn)，門前那個泔水窖子，不是正沖咱家門口嗎？攤上這么一個‘風(fēng)水寶地’，那錢還有不漏的！”
　　 傻小子，還是光惦記著玩兒的時候多，兒子咔吧咔吧眼，將信將疑。
　　
　　 二
　　 又到了星期天，兒子偶然聽媽和爸說，要去興隆鎮(zhèn)看姥姥，還有舅舅和舅媽，就也要跟著去，可老姐卻不撒口。
　　 “寫你的作業(yè)吧，野起來就沒完，坐火車不耽誤學(xué)習(xí)呀！”一句話就懟了回來，沒想到兒子硬堅(jiān)持要去。一旁的老爸開口了，“孩子知道想姥姥了，多好的事兒，你就叫他去吧！”老姐才不再堅(jiān)持了。
　　 老姐身上面還有兩個姐，可都沒念過書，遠(yuǎn)嫁到吉林去了。身下唯一的弟弟，就成了她娘家的寶貝，那可是能傳宗接代的根兒啊。老姐咋能忘得了呢，一輩子順著壟溝找豆包的爹，臨終前拉著她的手留下的話，“老丫頭，你爹我養(yǎng)了仨賠錢貨，還好你有出息，叫爹的腰板兒挺得溜直。可你咋也是潑出去的水，咱老賈家墳頭的青煙，不還得指望老疙瘩冒嗎？摔盆兒打幡兒，騍馬也上不了陣哪！你可得幫我好好守住了這根苗……”
　　 這根苗當(dāng)然就是她的那個小弟弟了，長的那是一表人才，可就是繡花枕頭一肚子草，還得兒的呵的，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就喜歡人前人后地“扯大欄”“裝犢子”?？赡苁钦讨约罕壤辖阈×耸畞須q，在老姐跟前，他一直都撒嬌耍嗲長不大。三十好幾了，還是一個會粘人討喜邀寵寵的波斯貓。
　　 “老姐呀，那個看泵站的活兒，太綁人啦！你能不能和鄉(xiāng)長說說，叫我去鄉(xiāng)政府跑腿兒打雜唄？備不住還能混個一官半職呢！”這是老姐母子倆才進(jìn)門就聽到的第一句話。
　　 “撿錢不還得哈哈腰！還想進(jìn)鄉(xiāng)政府，快去下屋搬塊豆餅照照，幾個瘊子，幾個痦子你心里沒數(shù)?。　?br />　　 “丫頭，你就快想想轍吧，他都叨咕得快成魔怔啦！”盤腿坐炕頭上，正往一尺半長的煙袋里按著旱煙的賈老太太，也眼巴巴瞅著老姐發(fā)話了。
　　 兒子對這些可沒興趣，還是小時候來過一回，可那昝姥姥家住的還是草屋頂，黃泥墻的趴趴房，眼下卻成了一磚到頂，白鐵鋪蓋兒的新房子，都鳥槍換炮啦！他出了東屋又進(jìn)西屋撒磨著，驀然，一個物件兒吸住了他的眼?？还裆蠑[著一雙滑冰鞋，嶄新的黑皮幫兒，锃亮的長冰刀，被南窗闖進(jìn)來的陽光，照得一閃一閃的。啊呀，這不正是自己日思夜盼都想要買的寶貝嗎！他心里不由地顫了一下。
　　 “老姑你啥時候來的？”隔著門簾子傳進(jìn)來一個小伙子的聲兒，不用說，肯定是那個和自己同歲，生日卻只大了兩天的舅家大表哥賈玉柱。
　　 “哈！又帶了這么多好東西，太好了！那個長白糕我老愛吃啦！”
　　 “一窩饞鬼，這都是給你奶奶買的！”是老姐的話。
　　 “奶奶哪吃得了啊，都給我們啦！胖丫兒樂吃槽子糕，這長白糕我就全包圓兒了！我那天帶了幾塊兒去學(xué)校，叫那幫土包子分著嘗，都不知叫啥名！有錢真好，他們都圍著我舔溜須，想穿我的滑冰鞋，還一個勁兒地夸，可大該（街）誰不知道你們家有老姐那個財(cái)神奶奶呀！”
　　 西屋里，兒子的眼睛一下子就長長了。感情家里的錢，沒漏進(jìn)泔水窖子，是順著馬葫蘆下水道，流興隆鎮(zhèn)來啦！
　　
　　 三
　　 一路上，兒子一聲不吭，就是覺得心里拔涼拔涼的。
　　 “奶奶，我就是心里委屈得慌……”趁爸媽都去看電影了，兒子進(jìn)廚房跟奶奶說了去姥姥家的事兒。
　　 “唉——”我的大孫子，才知道你也長大了，心里也裝事兒啦。這你都親眼見到了，不是奶奶多嘴多舌，她那邊還養(yǎng)著一大家子哪！”
　　 “那舅舅和舅媽就啥都不干，他們沒長手?。∨?，奶奶，我們臨走時才看見舅媽叼著煙卷兒，趿拉著鞋從鄰居家的院子出來。啊，我還想問你呢，她一咧嘴，露出一口大黃牙，怎么門牙上還有一個豁兒呢？”
　　 “你媽的工資從不往家交一分，得機(jī)會還摳你爸的那點(diǎn)兒錢，這日子能將打?qū)⑦^下來就不錯啦！你說你舅媽門牙的那個豁兒呵，她成天串門子嗑瓜子兒，一嗑就不挪臥兒，哪能不出豁兒啊！”
　　 祖孫倆正聊著，院門突然“砰砰砰”一陣狂響。
　　 “老姐、老姐！你在家嗎？”兒子一聽是舅舅在喊，就跑出去開了門。
　　 “你媽呢？啊快，你玉柱哥住院啦，得交押金，我這手里頭哪有錢哪！”
　　 “前兩天不還好好的嗎？這又咋的啦？”
　　 “你媽那天不是還帶來一只燒雞嗎？他可倒好，全造了，啃的就剩了個雞脖子。還沒到下黑，就上吐下瀉躥了稀啦！膽汁兒都嘔出來了，大腸頭更是扎不住口兒啦！”
　　 兒子一聽，這個恨哪！心說，活該！我那天想掰一個雞翅膀都沒撈著，還挨了一巴掌。倒都去孝敬他了！撐出來毛病還跟上門要錢治！我家咋就那么該，開銀行??！
　　 不都說窮養(yǎng)兒子富養(yǎng)女嗎？有老姐這么個“老抱子”，舅家的那個表姐，也就是丑小鴨的臉蛋兒，真就給養(yǎng)成了滿興隆鎮(zhèn)嬌滴滴的白鳳凰，一枝花了。穿一身的名牌兒，慣了一身的臭毛病。老姑長，老姑短地可處炫耀。才是個初中生，連高中都沒考上，老姐就把她整進(jìn)衛(wèi)生所穿白大褂兒了。
　　 好多人都不信，她不過就是一個老資格的科級干部，往大了說，能有多大章程？這你就不知就里了。老姐在單位還有一個外號，叫“穿山甲”。能耐可大著呢！別人找關(guān)系，托門子，最多也不過是土撥鼠那伙兒的，頂多掏掏土打個洞，遇上石頭就捏鐵了。老姐跟他們壓根兒就不是一個檔次的！單位那個和她不對付的女同事，哦，就是給她起外號的那個，還整出了一套嗑兒，“大老賈有鐵馬甲，剜窗盜洞像穿山甲！八竿子搭不著九竿子上，皇上也能給拉下馬。”嫉妒得都紅了眼。雖說是夸大其詞了，可老姐那八面逢圓，摸人脈，現(xiàn)搭梯子都來得及，辦啥事兒都不在話下的本事，卻是不服不行的！
　　 日子過比說話快多了。趕上了上山下鄉(xiāng)的時候，兒子也去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tuán)。郵回來一封信，奶奶卻哭了一星期。打小哪吃過那個苦??！聽著老姐和自己的兒子在里屋又蛐蛐，給她娘家的那個孫子賈玉柱謀劃前程的話，老太太心里一剜一剜的，疼得又老淚汪汪了。把正想卷旱煙的煙盒子往里一推，把已經(jīng)都平展好的卷煙紙，團(tuán)成了個球兒，往灶坑里一扔，罵了一聲，“造孽呀，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不疼，哪有這樣的敗家娘們兒。撂不下娘家，別嫁人、坑人哪！”
　　 春花開，秋葉落，一晃四五年又過去了。知青大返城了，孫子也該回來了，老太太望眼欲穿。當(dāng)爸媽的也應(yīng)該高興才對呀，可那天老太太卻聽到了里屋老姐那像大公雞叫的高嗓門兒，“瞅瞅這封信，這就是你們老林家的貧農(nóng)好后代！有知青辦給安排，自己還想要起什么幺蛾子！有個單位接收就不錯啦，還挑啥全民事業(yè)大集體，你以為你是誰呀！”
　　 老太太想拉開門進(jìn)去，也給自己的孫子爭爭氣，可剛邁出廚房一步，又縮回來了?！安荒馨?！兒子隨他那個早死的窩囊爹，耳根子軟，挺不起個兒！我要進(jìn)去不就是在逼他嗎？管咋的，老少三代湊和著還有個家，家要是散了去哪呀，去蹲那棵老榆樹的大樹根兒嗎？”
　　
　　 四
　　 孫子是回來了，區(qū)知青辦也給安排了工作，在二輕局的一個紙盒廠當(dāng)工人。那天過午，還沒到下班的時候，卻見他氣沖沖地回來了，“奶奶，你能不能給我一句實(shí)話，我是不是他們撿來的，不是我媽親生的吧？”話還沒落地，這個大小伙子一把抓過奶奶的手，貼在臉上就哭了起來。
　　 “孩子，你這么憋屈，奶奶看著更難受！是他們生的不假，可虎毒都不食子呀，奶奶也是頭一回見這么狼的女人！”祖孫倆的淚滴到了一起。
　　 原來就在中午端著飯盒吃飯的時候，一個和他一起返城的知青荒友湊到他跟前說，“小林子，你是不是得先請哥幾個搓一頓呀！你老媽那么神通廣大，你是不是也快要攀高枝，馬上就飛黃騰達(dá)了吧？”
　　 “去去去，吃飯也堵不住大嘴巴，哪有的事兒！”
　　 “別急呀，你知道咱哥們兒是半拉老鄉(xiāng)，我媽家也是興隆鎮(zhèn)的。前天我回去了一趟，趕巧碰到了你的大表哥，賈玉柱吧？他們家跟我姥姥是鄰居。人家現(xiàn)在可是牛氣沖天啦！一身的警察服，大蓋帽、武裝帶，還掛著大警棍，騎著挎斗摩托巡街呢！我倆聊了一會兒，人家也沒背我，說全虧了他老姑，費(fèi)了九牛三虎的力氣，一步一步給運(yùn)作的……”
　　 “奶奶，你聽聽，這就是我的媽，親媽呀！你，你叫我說啥好哇！我坐公交回來路上就在想，既然她一輩子都不說自己是老林家的人，心一直留在老賈家，那就等著叫老賈家給養(yǎng)老送終吧！”
　　 看著眼前已經(jīng)都成了小老爺們兒的大孫子，哭成了這個樣，老太太雙手抱過來他的頭，兩個人的身子抖在了一起。
　　 生得伶俐長得乖，臨終哪知攤什么災(zāi)！老話總這么說，可老姐不在乎。
　　 半輩子的糖尿病出了并發(fā)癥，老姐住了院，可還是跟自己的老公拔梗梗！
　　 “靠兒靠女，我從來都不指望！手里的錢，月月開，還擔(dān)心沒人伺候？哪天實(shí)在下不了地了，我可不愁，不還有賈柱子嗎！”
　　 凡胎肉體咋能算計(jì)過老天爺呢，就差不會呼風(fēng)喚雨的老姐，這一次還真的起不來了。醫(yī)院能治病，可卻治不了命，老公哪能不明白老婆的小心思。躺病床上，老姐此時最想見的就是她娘家人，就拿大哥大撥了興隆鎮(zhèn)的電話，不過，這已經(jīng)是四天當(dāng)中的第三次啦！
　　 “什么？都有事兒忙著？胖丫兒去港澳臺旅游去了？柱子呢？哦，治安維穩(wěn)也脫不開身……”
　　 一直支棱著耳朵聽的老姐，木格張的臉上淌下了淚。老公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心里的滋味兒，就又把電話重?fù)芰诉^去，“你沒跟他們說，他老姑，這回比哪次都重……”
　　 那邊的電話出了盲音，也許是信號不好斷了。
　　 第二天早上，查房的主治醫(yī)生，把老姐老公叫出病房，“你愛人的狀況很不好，要續(xù)命的話，就只能打球蛋白了。不過這種藥進(jìn)不了醫(yī)保，得患者自費(fèi)?！?br />　　 再問，說起碼還不得個三頭五萬，可打進(jìn)去，也還不能確定，能不能保得了命。林老頭犯了難。這些年，家里一直都是進(jìn)的沒有出的快。一個月去一趟興隆鎮(zhèn)，哪一次還不得個千頭八百的。那年蓋房子借八家子的饑荒，上個月才還清。這個月的退休工資還沒開呢，上哪去淘騰錢哪！
　　 這話打死也不能跟老伴兒說，可怎么辦才好啊！長長的大走廊里，他走過來，走過去地搓著手。唉——有了！還是找找兒子吧，看看他手頭咋樣，不管怎么說，總歸還是他親親的媽吧！大哥大又換著撥了兒子家里的電話。兒子出差剛進(jìn)門，還沒來得及換衣裳?！鞍?，我媽這次病得有那么厲害？到底是不是真的？總吵吵狼來了、狼來了，都不信了！
　　 什么？錢，先得一萬塊？爸呀，你和我媽過了這么多年，一分都沒攢下？”
　　 “啊，我信，我信，都怨你當(dāng)年沒換房子，都漏進(jìn)那個泔水窖子啦！”
　　 電話里當(dāng)然是老爸強(qiáng)調(diào)這續(xù)命錢的重要了。兒子這會兒沉默了二十秒，突然愛人沖了過來，喊起來，“錢不是都貼到老賈家了嗎？找她那個寶貝弟弟要??！我告訴你，那點(diǎn)兒錢你少打主意，咱還攢著給姑娘買電腦用呢！你敢動，我就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