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柳岸】漢林叔(散文)
一
當我回家鄉(xiāng)宜興,聊起曾經(jīng)的那些往事,偶爾還會提起他,假如我沒記錯的話,他離世應(yīng)該快30年了。
歲月的沖刷流逝,他的故事在村民心里,已經(jīng)漸行漸遠。
我們村的人都叫他老漢林,估計他也是姓蔣。和我婆婆一輩兒,當初我剛嫁過來不到一年,感覺不能這么沒大沒小,稱呼名字不太禮貌,我總是稱呼他漢林叔。
據(jù)悉,他一輩子沒結(jié)婚,聽說是為了供弟弟讀書,自己身有殘疾,瘸著腿,自小沒了父母,就弟兄倆相依為命。弟弟高中畢業(yè)后,在村里當了會計,他把老房子讓給了弟弟,給弟弟娶了媳婦成了家。而他自己,請人弄了這泥棚子住下,和弟弟一起住怕多是非。
他的茅草棚子,就搭建在村莊大河邊堤壩的不遠處,在七十年代,江南水鄉(xiāng)的每個村莊,都有不少像漢林叔家這樣的土屋,墻壁是用泥巴一塊塊砌成的,用茅草蓋屋頂,不過,絕大多數(shù)是搭了養(yǎng)豬、養(yǎng)羊用的。江南雨水多,所以,最多一兩年就必須換一次草。
二
每到農(nóng)歷四月中下旬,村里有不少年輕姑娘少婦們,去河邊採粽葉,粽葉就是蘆葦?shù)娜~子,是用來端午節(jié)包粽子用的。採摘回來后,一把一把的用稻草扎好,再用草繩串起來晾曬,啥時候包粽子,開水燙一下就可以用了。
年近夕陽,總是愿意回味那些往事。那年我還不到二十歲,是個最年輕的小媳婦,跟隨姑娘媳婦們一起,參加採粽葉的隊伍。大河邊、蘆葦蕩,春風吹著蘆葦發(fā)出沙沙聲,配合著姑娘們陣陣銀鈴般得的笑聲。一張張寬大粽葉,飛進了每個人竹籃子里。
春末的陽光,曬得這群人感覺有點困乏,見籃子里的粽葉已經(jīng)採滿,不知誰提議說口渴了,要去漢林叔那里弄點水喝。
當時我也有點渴了,那時的人外出從來不記著帶水,于是我也舉雙手同意,去弄點水喝。
我們這群人,朝著老漢林的泥巴屋進發(fā)。
那是我婚后第一個年頭,這個村莊的每一個人都是陌生的,姑娘媳婦們都稱呼我“新娘子”,我跟隨她們來到漢林叔的泥棚子里。
走進低矮的草棚子,一個非常瘦弱的老人進入我的眼簾。一米五左右的個頭,一雙眼睛很大,也許是臉頰過瘦,顯出眼睛特別大。見一下子來了那么多人,他似乎有點驚慌,他獨自一人正在扎笤帚。
進來的姑娘媳婦們說明來意,有個姑娘口渴的忍不住,掀開水缸蓋子就要舀水喝。漢林叔站起身來,奪下姑娘手里的水瓢說:“不能喝涼水,弄不好要鬧肚子的,水壺里有開水,喝完我再燒?!?br />
說完,站起身來,一瘸一拐的去屋外抱來一捆稻草。我見他走路不便,忍不住上前幫忙。
屋內(nèi)飯桌上就兩個碗,更沒有茶杯什么的。見漢林叔找出個盆子,把暖水壺里的開水倒到盆子里涼著,然后刷洗鍋后,添了幾瓢水鍋里準備再燒。
做飯的灶頭,是自己用泥巴糊的,可以搬出搬進,趕上無風天氣就搬到外面做飯,今天趕上有風,只能在屋里燒水。
我們這群人沒地方坐,就都擠到他的床上。我坐在床上,打量著這不大的屋子,桌子上擦的非常干凈,床上被子疊放的整整齊齊,飯桌的角落有個小竹子碗廚,那碗廚擦的干干凈凈,沒有一點灰塵。地上雖然是泥地,讓他掃的沒有一跟草棒,由于掃的非常干凈,地面上露出灰白的顏色。
有個年輕少婦和他開玩笑說:“在給誰家扎笤帚呢,是不是給你相好扎的?啥時候能給我也扎一把?”
這時我才注意到,漢林叔扎了一半的笤帚,那是用笤帚棵扎的,也叫鐵掃帚。勤勞的他,門前、屋后都播撒了鐵掃帚種子,到秋天自家掃地用的笤帚就不用愁。這植物生命力很強,不用施肥,照樣長的很好。多枝叉,枝杈非常軟,而且不容易折斷。
只見漢林叔不緊不慢的回答:“哪個女人看上我,那才叫奇了怪了,一窮二白,又是瘸腿加丑八怪,這是幫咱村的范二爺家扎的,你假如想要,我給你扎一把。”
聽那少婦說:“好,那就辛苦你給我也扎一把?!?br />
其實我也很想讓他扎一把,剛嫁過來不久的新娘子,哪好意思開這口呢?
此時,漢林叔已經(jīng)把一鍋水燒開,姑娘們在那里說笑打鬧。我趕緊用大勺舀了開水,倒在盆子里涼著,在漢林叔這里喝水聊天,熱鬧夠了,已經(jīng)是夕陽西下。
三
漢林叔住在大河邊,只要看到河邊孩子玩水,就大聲呵斥他,萬一掉下去,自己腿腳不利索又救不了,只能呼救。他的一次次呵斥,無意中救了不少即將落水的孩童。
自從跟姐妹們採粽葉,去了漢林叔家以后,了解到他是個非常值得我尊重的老人。
我老公空余時間喜歡下網(wǎng)打魚,吃不完又沒時間去街鎮(zhèn)賣,除了送些給公婆家那里,我就送些去給漢林叔。
曾記得我送魚過去,他硬是不要說:“干嘛不留著慢慢吃啊,也可以去街鎮(zhèn)賣錢啊”
當時我就不知怎么回答,尋思好一會兒說:“沒時間去街鎮(zhèn)去賣,又吃不完,死了就不好吃了。”
他又說:“送給你婆婆家呀!”
我回答說:“早送去了!”他這才接過我送去的魚。
幾天之后,他給我家扎了幾把笤帚送了過來,那笤帚扎得真好。
四
大集體那會兒,他是五百戶。由于是殘疾不能出工勞動,生產(chǎn)隊里照樣分糧食給他。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我靠大伙養(yǎng)著我,是靠新社會共產(chǎn)黨的福?!?br />
漢林叔對每個村民都滿心感激。他腿腳不好,手從不閑著,會打草鞋,會扎笤帚,還會做冬天的草棉鞋,里面編進鴨毛,天冷腳伸進去又軟又暖,誰要就送給誰。
集體生產(chǎn)隊,大人都去地里干活。夏天孩子們熱了就下河游泳,都是從漢林叔門口走過,他總是囑咐孩子們:“別到河中間最深處去游,那里水涼,腿肚子容易抽筋兒?!?br />
貪玩的孩子們哪曾理他呀,于是他還是不放心,就拿個凳子,坐在大河邊。手里忙著,眼睛看著孩子們,一遍一遍的數(shù)著,在水里游泳的那些小腦袋。
曾記得有一次,他也是這么坐著看著孩子們,在大河里玩耍游泳,突然間,一遍遍數(shù)著的小腦袋少了一個,他瘸著腿,拼命往田間有人地方呼救,多虧大人來的及時,孩子撿回來一條命。
年復一年,夏日都是這樣,漢林叔曾經(jīng)門前走過的孩子在慢慢長大,他一年年變老。然而,他的呆滯的目光,依然盯著下水的孩子們。
歲月的割殺,他無聲無息的走了。夏日里大河邊,再也看不到他瘦弱的身影。村婦們總是提醒說:“管好自己的小孩子,漢林叔沒了,沒人再給你看管玩水的娃了?!?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