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屠夫劉老四(散文)
你別以為做屠夫這一行的人,一定是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力大無比。你錯了,大錯特錯。就拿我屯里的劉老四來說,那是生得儀表堂堂,劍眉星目,皮膚還白凈。他走哪,如果不自報家門,誰都沒法將劉老四跟一個殺豬殺牛殺馬殺羊的人聯(lián)系到一起。劉老四是南河屯的老少爺們,大哥大嫂喊慣了,人家可是有名字的,在家排行老四,他們劉姓家族在他這輩兒,中間犯一個“朝”字,朝字是多音字,可以念朝陽,也可以讀早朝,古代皇帝,大臣們上早朝的意思。劉老四大名叫:劉朝南。劉老四讀完小學(xué),就不讀了。家里窮個生疼,兄弟四個,像四頭杜洛克豬,能吃,底漏了似的,就是吃不飽。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劉老四的父親母親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能把幾個孩子養(yǎng)大就萬幸了,讀書考學(xué)自然是奢侈,劉老四也想讀書,誰愛在兔子不拉屎的屯子呆一輩子?父親不讓讀了,劉老四的三個哥哥,一個一個要娶媳婦,蓋房子,另立門灶。為討媳婦,恨不得把老兩口骨頭砸碎了埋點錢。劉老四是自己不讀書了,三哥剛?cè)⒘死掀牛秃屠项^老太分家,半糧倉玉米穗子,四麻袋稻子,罐里尚有十來斤白面,柳條筐內(nèi)攢得二十個紅皮雞蛋,一分為二,扒拉開了。碗筷盤子也是分走一部分。屋里空蕩蕩的,玻璃窗上貼的大紅喜字還通紅,沒落色,三哥三嫂就搬走了,成了上門女婿。父母那個不是滋味,飯不吃,茶不想的,父親一袋接著一袋抽大煙袋,屋子里除了臭腳丫子味,便是旱煙味,嗆鼻子。母親也是唉聲嘆氣,劉老四一看,索性不念書了。摘下屋檐底掛著的鐮刀,拎著一條麻繩子,下地割草。院子里石頭壘得豬圈,還有一頭瘦巴巴的杜洛克豬,三哥還算有點良心,沒把小豬分走。劉老四割了一早上青草,打成捆兒,扛在肩上,遠(yuǎn)遠(yuǎn)的像一座小山包在移動,小山包挪騰回院子,把草一掀,扔在地上,父親看了一眼,明白了劉老四的心情,不讀了?劉老四用背心前襟擦了擦臉和脖子的汗泥,不了,讀不進去,頭疼。此刻的劉老四已經(jīng)十三歲了,讀書晚。喉結(jié)凸出,聲音也變了。在南河屯干慣了粗活兒,給個媳婦能造小人。南河屯的老日頭,曬不黑劉老四的那張臉,即使一個毒辣辣的太陽炙烤一上午,一下午。臉曬得紅彤彤的,睡一宿,第二天,一張臉又恢復(fù)原來的瓷白。南河屯的人說劉老四前世絕對是漂亮女人,大家閨秀,千金小姐。輪回轉(zhuǎn)世,成了男兒身。劉老四不愁討老婆,長個靚臉盤兒,身高一米八。妥妥的美男子,可惜的是他的家境,嘖嘖,茶余飯后,人們扎堆聚在一起談?wù)搫⒗纤摹?br />
劉老四呢?偏偏不信邪,大伙說他家窮,說沒人給他介紹對象。劉老四悶聲不語,隨父親下地干活,南河屯緊挨著一個人工水庫上游,有大片草甸子,上千只野鴨住在草甸子,鯉魚,草魚,墨魚,鰱魚成群結(jié)隊,水庫早被人買斷,周圍的百姓是不敢越雷池半步的,不過,那片草甸子沒人管。劉老四扛起镢頭,摟耙,來草甸子開墾稻田,墾出一塊一塊稻田,父親樂了,父子倆育秧苗,插秧,春來暑往,十里稻花香,劉老四上蓉花山鎮(zhèn)大集,選了兩頭毛驢,黑毛驢。打了一輛架子車。趕著毛驢車,把割下來,曬干的稻捆運回家。那一年,劉老四家收了好幾千斤水稻。劉老四買了一輛嘉陵摩托車。劉老四十五歲的時候,在鎮(zhèn)農(nóng)貿(mào)大集轉(zhuǎn)了好多回。他發(fā)現(xiàn),殺豬這個行當(dāng)賺錢,一頭毛豬幾塊錢,殺完,劈扒劈扒,一斤賣十元左右,翻一翻兒。豬下水不愿賣,自己吃。一家人改善改善伙食,何樂而不為?劉老四買了一盒云煙,那會子,一盒云煙十元,很拿得出手,遞給一位姓崔的屠夫,很有眼力見,幫崔師傅拉小手,吆喝生意。煙再一遞上,崔師傅掃了他一眼,說吧,到底想干啥?
劉老四陪著笑臉說,崔師傅,俺……俺想跟您學(xué)殺豬。拜您為師!崔師傅說,你相貌堂堂的一個小伙子,學(xué)什么不好,學(xué)殺豬,又臟又累,還殺生,不好。劉老四鐵了心,說,師傅,俺想好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俺不想當(dāng)狀元,想著養(yǎng)家糊口就行。崔師傅沉思了一會兒,成,你跟我學(xué)殺豬,在我這干活,我可沒工資給你。劉老四右手撓撓頭,沒事,沒事,師傅,只要你肯收我為徒,怎么都可以。
劉老四跟著崔師傅學(xué)殺豬,那可是陣賣力,崔師傅開著三輪車,咣當(dāng)咣當(dāng),什么破土路,山路,都走。劉老四實心實意進豬圈抓豬,上秤,弄得一身豬屎尿,也沒有怨言。一開始,崔師傅沒正兒八經(jīng)傳授他殺豬手藝,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的,崔師傅看到劉老四是個挺不錯的孩子,就放手讓劉老四殺豬,他在一邊指揮。
劉老四在師傅身邊耳聞目染好幾個月,真的執(zhí)刀殺死一頭活蹦亂跳的豬,他手在哆嗦,雙腿打顫,刀鋒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芒。劉老四一步一步走向那頭五花大綁在長條桌子上的黑毛豬,手心捏著一把汗,額頭也是虛汗。崔師傅在一旁鼓勵了他一句,沉穩(wěn)一點,要穩(wěn)準(zhǔn)狠,一刀了斷,就別來第二刀。豬遭罪,人也膽怯。劉老四點了點頭,在靠近三百斤的黑毛豬時,豬突然掙扎了幾下,嚇了劉老四一跳。他想起師傅平時殺豬的鏡頭,定了定神,深呼吸,提氣,大口吸氣,目視前方,心不再像剛才砰砰砰亂跳。劉老四舉著刀,嘴里念念有詞:對不起,豬兄,我也不想殺你,沒辦法,我不殺,別人也會殺你。劉老四一刀下去,刀口有點偏,豬沒一下子斷氣,捆豬的繩子居然斷了,豬滾落下來,竟在院子里跑了一圈,幸虧被五六個勞力摁住,崔師傅手疾眼快,補了一刀。豬一命嗚呼,劉老四沒見過這陣仗,一屁股坐在地上,臉原來就白,這下更是蒼白。崔師傅沒有批評他,拍了拍他肩膀,你小子,沒事,別氣餒,下一次就好了。我頭一次殺豬,還沒你利索,勇敢呢。
劉老四真正出徒還是在師傅生日那天,崔師傅六十壽宴,高高興興想殺一頭豬慶祝慶祝,做個全豬宴招待四鄰八居,親戚朋友,同行們。崔師傅生日嗎,不好動刀子,殺生。全權(quán)交給劉老四處理,在山溝里的人家拉來一頭四百斤的黑毛豬,日上三桿子,市場上的幾家殺豬攤兒,都劈扒好豬了,在批發(fā)加零售。崔師傅忙著在家里辦壽宴,只派了他小舅子來幫襯,劉老四一看這情形,急眼了,不得不硬著腦殼,兩個人把豬順著車斗遛到桌子上,豬脖子底放一只大鋁盆,師傅叮囑過了,一定要把血腸灌好,大家都喜歡吃血腸。平常,幾個屠夫見到劉老四小兄弟,小兄弟的叫,關(guān)鍵時刻,他們木頭人似的,連看都懶得看。劉老四心想,驢草的,一個個的,有啥了不起的,哼,我非活出個樣子給你們看!
劉老四想到這,氣定神閑,胸有成竹的舉起刀子,好家伙,一刀結(jié)果了豬的性命。只悶哼了一聲,崔師傅的小舅子不僅豎起大拇指,劉老四,好棒!真是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比我姐夫還干凈利索。
劉老四經(jīng)人一夸,渾身充滿力量,開膛破肚,快刀斬亂麻,整套動作,行云流水般流暢。
劉老四在師傅這里呆了一年零二個月,剛想跟師傅提單干的事兒,師傅卻先開了口,讓劉老四單干。說實在的,一年多的時間,崔師傅沒給劉老四開工資,家里倒是沒少吃豬下貨,豬肺子,豬肝,豬大腸,豬水油。五花肉等等,怎么著日子比以前豐腴了,父親小嘴吃油亮,出來扎堆兒也有炫耀的資本,劉老四就是他的資本。
劉老四離開師傅,就在家蓋了一棟平房,在別處撓了豬回來,在院子殺了,擱平房里賣。素常日子,一頭豬就夠了,賣得精光,逢年過節(jié),一天兩頭豬不夠賣。
劉老四自己單干后,他家的日子風(fēng)生水起,等他到了十八九歲成家的年齡,劉家的門檻被踩塌了。劉老四挑來選去找了一個比較滿意的媳婦,叫孫晶。劉老四成家后,一直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劉老四殺豬賣,賣出南河屯少有的萬元戶,有錢人。孫晶嫁過來,一連生兩閨女,劉老四骨子里重男輕女,他盼著孫晶生個兒子。都備孕了,孫晶被查出得了乳腺癌,中期了。為保命,孫晶被切掉一對乳房?;煟暖?。一番折騰,孫晶命是保住了,但做不了夫妻之事。劉老四終究耐不住寂寞,生理需求,在孫晶眼皮底下,把一個女人帶回家。
孫晶眼巴巴看著劉老四和那個女人溫存,情意綿綿。活活被氣死了,孫晶走后,他們的大女兒讀大學(xué),二女兒讀高中。一般不回來,那個女人名正言順坐在主母的位置。
自從這個女人進了劉老四家門,劉老四的生意沒有之前火了。劉老四殺豬賺得盆滿缽滿,少不了有人妒忌,眼饞。南河屯很快又多出兩家殺豬的,在劉老師這里分走一杯羹。
劉老四往常殺一頭豬,一天不夠賣。眼下,一頭豬能賣三四天。女兒們寒暑假也不回家,在做家教,掙學(xué)費,生活費。媽沒了,家也就沒了。那個叫爸爸的人,另娶他人,他們重新組合的家,哪還有原配兒女的位置?!
劉老四第二任妻子,來南河屯不久,劉老師將岳父接到家伺候,前年臘月中旬,我回老家探望父母,聽母親說,劉老四的岳父,八十歲高齡竟然在劉老四廈子里的木頭大梁上吊死。
劉老四賣豬的積蓄,統(tǒng)統(tǒng)花在現(xiàn)任兒子身上,南河屯越來越空了,買豬肉的人也愈來愈少,劉老四眼見著賺不到幾個錢,把殺豬刀捆在一塊黑布里,捆了一層又一層。他想體面的告別屠夫行當(dāng)。
他讓老婆做了一桌子好菜,燙了一壺二十年的陳香酒,開著車去鎮(zhèn)里請崔師傅來家,崔師傅不去,以身體不適為借口。崔師傅知道劉老四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鎮(zhèn)子距離南河屯也就七八里路,哪個混得咋樣,一問便知。
崔師傅說,以后不要跟世上人說,我是你師傅,我不認(rèn)你這個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