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山】難以忘記的眼神——那一年的打狗記(散文)
這件事情雖然過去了十多年,但至今難以忘懷。倒不是事情本身有多離奇,而是故件中的兩個主角,一個是我的母親,一個是她養(yǎng)的一條狗,他們當時的眼神,時常閃現(xiàn)在我現(xiàn)前,令我心顫,讓我震撼。
2014年4月的一個上午,我正在開會,手機突然顫動起來,一看號碼,是我農(nóng)村老家一位相鄰的長輩打來的。當時,第一感覺是不是母親出什么事了。父親去世后,母親一個人在邊遠的老家居住,種著兩畝薄田,喂了一條狗,一只貓,一群雞,過著自食其力的生活。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對母親越來越放心不下,但母親就是不同意來城里隨我一起生活。她說,她離不開她生活了七十多年的山灣,那一方水土。又說,我走了,我養(yǎng)的雞貓怎么辦?特別是那條狗,就沒有人給它煮飯喂食了。我只也由著她。
為防萬一,我們母子間有個約定,有事沒事隔三茬五相互打個電話,報個平安。但這次卻是很少打過電話的長輩打來的,不由得我這么想。果然,電話那頭,長輩急促地說,你媽被瘋狗咬了,傷口很深,流了一手的血,怕是要出問題。
小時就聽母親常說,春天來了,油菜花開了,就會有瘋狗,叫我們時時注意,那種暴躁且尾巴夾著跑的多半是瘋狗。一但被瘋狗咬了,如果不及時打疫苗,就要得狂犬病。而一但狂犬病發(fā),百分之百會死亡。我的心一下子沉重起來。
我請了假,匆匆踏上回老家的路程。同時,試著給母親打去電話,不想,她竟接了。母親用微弱的聲音說,她一個人搭上了從村里到鎮(zhèn)衛(wèi)生院的車,已經(jīng)快到了。
在鎮(zhèn)衛(wèi)生院的走廊上,我見到了母親。她一個人坐在木椅子上,兩只手半舉著,左手的大拇指使勁按住右手虎口處被狗咬了的傷口,傷口處滲出鮮血,順著手臂流到肩膀處。母親看見我來了,虛弱的身子抖了抖,暗淡的眼睛里充滿欣喜。這時,醫(yī)生來了,見到我就說,你媽到了一會兒了,但她不到病房去,說要等到你。
我將母親攙扶到病房。醫(yī)生檢查后說,傷口面很大,深至骨頭,這樣深的傷口,狂犬病毒毒量大,流動快,必須盡快打疫苗。否則,后果難以預料。
包扎了傷口,打了疫苗,母親的精神好多了,說要趕快回去。我說,就在醫(yī)院住兩天吧,等傷口好了再說。
母親突然急起來。她說,家里還有她養(yǎng)的家狗呢,不知道咋樣了。又說,家狗也被瘋狗咬了,走時村委會的干部說,瘋狗咬了家狗,家狗也可能會傳染,必須打死。
在她接著的敘述中,我才知道,早上,不知從哪里跑來一只黑色的瘋狗,一路狂吠到家里,鉆進院壩邊關著家狗的石頭圈,一陣狂咬,家狗因為被鐵鏈拴著,被咬得汪汪直叫,母親這時正好從地里回來,看見后就拿起一根木棒去打瘋狗,瘋狗回轉身沖母親兇狠地撲過來,一口咬住了她的右手,受傷的母親當時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個勁地打瘋狗,瘋狗竟被她當場打死了。
回到老家時,村委會組織的打狗的幾個人已來了??匆娝麄兪掷锬弥匿z頭和木棒,母親突然激動起來。她搖搖晃晃地站在狗圈邊,有氣無力地說,不打死我的狗可不可以,不打死我的狗可不可以,我養(yǎng)了五六年了,這狗乖得很,聽話得很,親熱得很,每次見了熟人都擺尾巴。一個村干部對母親說,它如果發(fā)了病,就認不到你了,你在家,隨時都又有新的危險。又耐心解釋說,因為它被瘋狗咬了,一發(fā)病也就成了瘋狗,如果村里其它狗或其它動物又把它咬了,就會把病毒無形傳播下去,這可不得了,按照規(guī)定是必須打死的。母親又說,那萬一跑來咬的不是瘋狗呢,不得發(fā)病呢?打狗的人都說,看那樣子應該是瘋狗,人打了疫苗會沒事的,可狗沒有打,很快就會發(fā)病的,再說,又怎么能肯定咬它的不是瘋狗呢,萬一發(fā)病就不好控制了。
母親雖然是文盲,但一直都是很懂道理的,她沒有再說什么。我將她扶到屋里坐下,關上門,為的是不讓她看到打狗的情形。
被咬傷的家狗呆臥在圈里,嘴巴和耳朵上有明顯的傷痕。這是一條皮毛純黃色的狗。幾年前,村里一戶人家的狗生了幾條小狗,母親去要了一條。在農(nóng)村,家家戶戶都會養(yǎng)狗的,除了看家護院外,夜晚有個狗叫聲,有個響動,寂寞的鄉(xiāng)村就會有生機,單家獨居的母親更是需要。母親很喜歡這只狗,精心喂養(yǎng)著,除了剩飯剩菜,有時當場天還去街上買些豬肺和死魚回來,煮熟了喂它,很快就長成了一條膘肥體狀的大狗。
記得母親剛把這條狗帶回來不久,我和家人回老家來,母親還教它認人,說這也是家人,以后回來要認得,不許咬。果然,幾個月后再回去,狗還真認得,見了我們就搖尾巴,在身邊轉來轉去,很親熱的樣子。
這時,幾個人舉起了鋤頭和木棒,還沒有落下來,家狗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它一躍而起,但套在脖子上的鐵鏈太短,頭重重地撞在圈頂上面的石板上。它張著嘴,露出雪白鋒利的牙齒,連連狂吠。快打,領頭的人說。瞬間,鋤頭和木棒一齊重重地打在家狗的頭上、身上,它拼命地撲騰著,掙扎著,凄厲地嚎叫著。
突然,我看見,挨打的家狗不再躲避,不再轉動身體,頭從一個縫隙使輕鉆出圈外,朝著母親進去的屋門,更加凄厲地嚎叫著。突然,屋門打開了,母親從屋內(nèi)顫顫巍巍地走出來,盯著狗,渾濁的眼睛里滿是淚水。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母親連連說。但事已至此,怎么可能呢?木棒再次重重地落在家狗的頭上。家狗看見母親出來,不再叫,眼睛大睜著,透著極強的光亮,成定格狀,死死地盯著母親,漸漸地暗淡,徹底沒了聲息,歪倒下去。
與此同時,母親也突然暈倒在地下。我們趕緊給她掐人中和虎口,喝了些白糖開水,一會兒,她蘇醒過來。我再次扶她進屋,坐在椅子上,她不再說話,淚水再次從眼里流出來。
當時,我內(nèi)心受到強烈的震撼。多年過去,這一幕,狗與人的兩雙眼睛、對視的眼神還不時在我眼前閃現(xiàn)。人和狗都是血肉生命體,人是有感情的,哪怕對狗。狗也是有靈性的,當然對人。何況這是兩個多年朝夕相處、互為存在、相依為命的生命體呢?我在想,當時,善良的母親的內(nèi)心自然是舍不得、痛惜她一手養(yǎng)大陪伴她的狗就這樣在她面前被活活打死,而家狗臨死之前的動作和眼神,應該是在極度絕望中,渴望它的主人能夠救它一命,或者是在和它的主人作最后的告別?
死去的家狗被埋在了屋邊一處田埂旁邊。那是母親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必經(jīng)的地方。這以后,母親不再養(yǎng)狗。孤獨的她從此少了一份陪伴,寂寞的老家和鄉(xiāng)村從此也少了一種聲音。這以后,母親還幾次對我說,那條跑來的狗可能不是瘋狗哦,你看,我不是沒事嗎?我說,你打了疫苗的。但又一想,她說的不是沒有可能,但當時打掉家狗也算是唯一的選擇,因為另一種可能更加可能,也許,這就是鄉(xiāng)村的一種無奈。
幾年后,母親去世。給她辦喪事時,兒女全都回來了,還來了很多走親幫忙的人??奁?、鞭炮聲、鑼鼓聲,嘈雜地混在一起,但獨獨缺了一種聲音,那一聲鄉(xiāng)村常聞的犬吠。(發(fā)表于《巴中廣播電視報》2023年8月10日,原題《難以忘記怕眼神》,被《四川散文》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