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云水】老宅(散文)
老宅子已經(jīng)空了二十多個春秋了。它的墻體陳舊,鐵門銹跡斑斑,鐵渣子時不時簌簌往下掉。即便如此破敗,它依舊像一位忠誠的衛(wèi)士,倔強地守著這個家,守著那些遠去的舊時光。
這里曾經(jīng)承載了我的童年,見證了老一輩人在艱難困苦的歲月中勇往直前的激情畫面,見證了我們套著牛車,拉著豁子和犁下田耕種時的熱鬧情景,有多少次,我們牽著牛在細雨中耕種。
老牛低頭牽著犁,父親一手扶犁,一手抖動韁繩把握前行的方向;母親跟在后面點種,一手挎著小籠子,上面蒙著小塊塑料布,因為父母生怕淘氣的雨滴將種子打濕。母親右手一捻,兩顆花生種子歡快地跳進壟溝,還沒等淘氣的雨滴親熱,母親就用腳一抿,種子貓到了泥土中,再也找不到它的身影。雨點落在田間,像小孩子拍打著泥土,親熱呼喚著鉆入泥土的種子。
眼前,望著從水管里流出來的水,我輕輕嘆息,雨呀雨,你為什么變得這樣難覓蹤跡了呢?難道你是因為懷舊迷失了自己,追趕老黃牛了呢,還是迷失在父母的那個年代而找不到通往今日的出口了呢?嘰嘰喳喳,燕子又回到老屋的檐下,尋找去年的老巢來了。兩只燕子圍著屋檐飛了好一會兒,就是不愿落下來。我心里想,是不是因為在江南找到了烏衣巷和王謝堂了,就嫌棄這個老屋的陳舊呢?難道燕子也沾染了世俗之氣?
看著它們焦急的身影,我才發(fā)現(xiàn)有些巢穴的椽頭瓦已經(jīng)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原來它們?nèi)ツ觌x去時的舊窩已經(jīng)遭到破壞。不僅如此,而且由于年久失修,屋檐的紅漆早已被歲月剝蝕,椽子上的連檐也裂開了一個長長的裂縫。這么多年沒人住,難怪今天會破敗成這樣。
我趕緊回過頭來,生怕自己心里難過,可燕子的哀鳴始終在耳邊縈繞。
用自來水澆地,水流也不大,我把管子拿在手里,就像小時候幫媽媽干活一樣。那時的雨左右著我們的生活。下雨苫柴禾,往牛棚里牽牛,幫奶奶備點茬頭茅草做飯用,還要幫大人收曬的衣服等等。我們喜歡雨的由頭就是可以幫大人干活。奶奶那時七十多了,身體硬朗,可腿腳不像我們小孩子靈便。尤其是弟弟和我差不高,干起活來比我還利索,得到大人夸獎成為家常便飯。因而,越是這個當口越能體現(xiàn)出我們的價值和榮譽感??蛇@樣的榮譽感被歲月的風雨沖刷走了,愛我們的親人也漸次離開我們。情感上的依依不舍阻擋不了歲月的無情,奶奶,爸爸媽媽再也無法依靠。只有在夢中,在思念流淌的文字中與他們相見了。
水流瘦弱的身形從水管流出來,很快就滲進泥土,它缺少春雨的浪漫,缺乏河流的寧靜安詳。我很難調(diào)動想象給予優(yōu)美的描繪和美妙的意境??吹剿?,就像看到那個瘦骨嶙峋走出柴門的鄰家孩子。盡管媽媽奶奶經(jīng)常給他吃白薯和玉米面餅子,可他就是長不出肉來。他有病,他爸爸媽媽不給他好臉色。以至于他成了別人嘴里的野孩子。其實,他不是野孩子,只是那時條件不好,孩子們多,他爸他媽沒有更多的錢給他看病罷了。眼前的水流病懨懨的,無精打采的原因就是因為用水澆地的人家太多,水壓太小。水流的纖細,觸到泥土的無力感,與我們的焦急形成鮮明對比。因為自來水是有時間限制的,晌午一個半小時,晚上一個半小時,澆不完,就不能一塊下種,將來花生不能同時成熟。
澆水的間隙,再次審視這個老院子,我們住的大屋子殘破不堪,遮風擋雨的塑料布已經(jīng)老化,有的被風吹走了。方形的窗棱油漆褪去,露出灰黑色的楊木本質(zhì)。訂塑料布的圖釘銹跡斑斑,吐露著歲月流逝的傷感,那是我和媽媽還有弟弟共同釘上去的。時光荏苒,媽媽早已離我們而去,弟弟們也有了各自的棲息地,唯留下空落落的窗棱和我獨對,讓人唏噓感慨。風,吹進了我的眼睛,也吹進了窗戶的瞳孔,像是尋找什么不斷進進出出。二十多年沒有人氣的空落,二十幾年沒有煙火氣息,我不知道殘破的老宅是否還會挺過下一個二十年。
當我獨自發(fā)呆的時候,院門閃進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我的老宅子的鄰居,他已經(jīng)七十八歲了,雖然去年秋天得了一次重感冒,可身體還挺結實的。他的個子不高,說起話來像他老爹一樣慢聲慢語,性情溫和、沉穩(wěn),永遠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看到他,我就想起他的老父親,是個熱心人,心靈手巧,干農(nóng)活,吹喇叭,修自行車,仿佛世間的一切事情沒有他不會干的。老人家活到九十六歲,臨死前還拄著拐杖扶著欄桿來看外面的世界。他也繼承了父親大半的基因,是一個永遠不會發(fā)脾氣的老好人。
可能我不常到老宅子來的緣故,彼此見面的次數(shù)少,一旦見面,就有說不完的家常話。話題從院子的種植跳躍到地里,從澆麥子到種花生,從附近人們鋪油到他的外甥在大城市里工作;從時間到空間的轉(zhuǎn)換,從人情大理到萬事萬物的變遷……越說越高興,越覺得彼此間永遠也有說不完的話題。
直到他的老伴招呼他吃飯,才覺得時間過得真快,上午時光不知不覺過去了。那個高高大大的女人,如今也是滿頭白發(fā),在春風中蓬松開來。我望著頭頂上的太陽,看著他們的身影走進他們家的大門。街道上便剩下了風的無所適從。太陽照到頭頂,用那刺眼的光提醒我已經(jīng)到了正午。
正午時分,也是小時候被媽媽到處尋找吃飯的時間。那時的我們放學之后最放縱,三個一群,五個一伙,把書包往炕上一扔,就湊在一起到河邊摳黃泥,搓泥蛋,捏泥人?;蚴亲鰪椆?,用曬干的泥蛋去打鳥。那時候的我們已經(jīng)玩瘋了,哪還有吃飯時間的概念,十天當中幾乎有九天時間都要媽媽把飯做熟之后到處尋找。
我們的自由散漫,無憂無慮,也沒有心思去體味母親做完飯后跑遍大半個莊的辛苦。有時母親找得很辛苦,也很難發(fā)現(xiàn)我們瘋跑的蹤影。當我們瘋夠了回到家的時候,氣得吹胡子瞪眼的爸爸對我們一陣怒罵,甚至拳打腳踢。和我們年齡差不多的孩子們都經(jīng)歷過父親的打罵和媽媽的阻攔??上饷娴恼T惑太大,即使父親把自己打得再疼,母親找得再辛苦,也消磨不了孩子們的玩性。我們有時被揍的鼻青臉腫,可說起玩的那些開心事,所有的痛苦都煙消云散。
打是親罵是愛,秉承這種說法,我們就在大人們的愛中一天天長大。而今的我,真的還想讓父母像小時候那樣用巴掌和拳頭再愛我們一次,可是,我們長成大人以后,那種特殊的愛就永遠和我們告別了。因此,在快手短視頻中看到白發(fā)蒼蒼的老父親和母親幸福地用拳頭捶打五六十歲兒女的時候,我也被這種幸福感染了。
地還沒有澆完,停水了,看看手機,已經(jīng)下午一點半了,吃完飯的老鄰居拉著種子下地種花生去了。下午的太陽依然熱情似火,老院子的輪廓在刺眼的陽光中像一幅老畫,攫取著我的靈魂,又像一條流淌不盡的時間之河,讓我不得不停下腳步,細細品味屬于過往時光里的點點滴滴,猶如一朵朵小小的浪花,在心頭跳躍飛奔。
當暮色為斑駁的窗欞鍍上金邊,那些被歲月沖散的親人笑語,正化作蒲公英的絨毛,在記憶里完成另一種形式的歸根。或許真正的永恒,正誕生于廢墟與新生、消逝與銘記永恒辯證的褶皺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