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第三個周日，我和妻子從城里回到鄉(xiāng)間的家，看望和打理一下屋后的那方小菜園子。一大早，“呱咕呱咕”的布谷鳥火急火燎地從麥田飛過，聽那聲音仿佛是說“端午端午”快到了。在它的廣而告之下，收割機，似乎在田間加快步伐地奔跑；端午花，在屋前綻妍更加燦爛的笑靨；蘆葦，在灘頭遒勁地蕩起箬葉的風帆……它們像是用歡快的、喜慶的方式迎接端午節(jié)的到來。
　　 在我們的生活中，端午節(jié)是一年之中古傳的重要節(jié)日之一。有記載，是源于上古先民在農(nóng)歷五月五日午時，舉行龍圖騰祭祀和夏季禳災避疫的活動。后來，人們與紀念屈原、伍子胥等歷史人物結(jié)合起來，形成吃粽子、掛艾草、賽龍舟等多元風俗。
　　 鄉(xiāng)村農(nóng)家過端午節(jié)就是裹粽子吃粽子的事。陽歷五月，家鄉(xiāng)的河灘頭，蘆竹上的箬葉又大又翠，飄逸著陣陣馨香的味道。我記得小時候，就在小麥開鐮之前，母親和莊上的人會提著竹籃子，到河灘上采摘蘆竹葉回來。裹粽子時，除了裹全糯米的，還有糯米里放一粒紅棗，或者是加拌紅豆的這三種。箬葉包好后，用紅線捆扎，紅線不夠用了，才用備用的燈心草扎，總之，粽子是要帶點紅色的。
　　 過節(jié)那天，就跟過年貼紅對聯(lián)，掛紅燈籠似的喜氣。母親一大早，把用紅絨線編織的“蛋絡(luò)”拿出來，里面放一只鴨蛋，掛在我們姊妹仨的頸項里，像是一枚紅色獎牌垂在胸前。手腕上，腳腕上，又系上紅“百索子”。中午，用手指頭沾點雄黃酒，在我們額上涂了一下（就是買的雄黃曬干了和白酒泡的，有敗毒作用）。晚上，睡覺了，母親在我們的枕頭下面放一只紅布包的“香囊”，芳香避穢，連夢都是香的。村里有的女人頭上，插一朵大紅的“端午花”或是“月季花”，一下子就有了節(jié)日的氣氛。
　　 紅顏色在傳統(tǒng)文化中代表的是喜慶、吉祥和活力，樸素的莊稼人尤其喜愛紅色。端午節(jié)，在家鄉(xiāng)揚州不僅僅系紅、戴紅，還有吃“十二紅”的習俗，即是節(jié)日的餐桌上要擺十二道紅色的菜肴。為何一定要十二紅呢？有說法是代表十二個月，也有代表每年的四時八節(jié)?？傊?，兩個“代表”一個意思，就是百姓期盼未來的日子，月月過得紅紅火火的。
　　 十二紅中大致分為：四碟冷菜，分別是河蝦、香腸、紅蘿卜頭、鴨蛋。四盤炒菜，分別是西紅柿炒雞蛋、蠶豆瓣炒莧菜、洋蔥炒豬肝、青豆炒茄子。四碗燒菜，分別是紅燒肉、紅燒魚、紅燒雞、紅燒黃鱔等。然，這并不是唯一的標準，也可以用其它的食品代替，也可以用紅蘋果、櫻桃、西瓜等果品襯托。但，都要是紅色的或占點紅色的食品即可。這些菜在過去的鄉(xiāng)村，有的是自家長的、養(yǎng)的，還有的是自己捉的、釣的，過個節(jié)不需要花那么多的錢。如今卻不同了，不種田的鄉(xiāng)村人和城里人一樣，上班爭工資了，沒有閑時間了，因此什么都得要花錢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不求十二紅全有，但求端午節(jié)的“紅食基因”不能丟，端午節(jié)的吉兆不能沒有。
　　 端午節(jié)吃十二紅菜，其實，現(xiàn)在很少有人家一個不缺的地做齊，但起碼不能少于六道紅。其中炒莧菜為不可缺少的一品時令素菜。每年春暮，也就是油菜花盛黃時，妻子就在鄉(xiāng)間屋后的一方菜園里挖地翻土，種一小塊莧菜，要趕在端午節(jié)期間吃。妻子說莧菜是“冷骨頭”，不像小青菜那樣長得快，種下去的種子，澆足水后要用薄膜，或者稻草蓋起來，焐到個把星期才能發(fā)芽。莧菜越曬越長的旺，而且澆水還要在中午太陽有勁的時候，長出來的莧菜才更加的紅，也不生蟲。由此看來，紫紅色的莧菜之所以有抗病抗蟲的能力，大概是和它有強大的血紅基因有關(guān)吧？
　　 不過，血紅的莧菜確有滅菌、健冒、止瀉之功能，家鄉(xiāng)人就把莧菜叫著“悍菜”。在這掛艾草，配香囊去穢疾的端午節(jié)，炒莧菜是名符其實的一道吉利菜。初夏的莧菜和春韭一樣的好吃。每次妻子炒莧菜，先把從菜地里掐回來莧菜，放在水盆里泡。然后用手使勁地搓，說是要把莧菜筋脈搓軟，搓出紅汁來，一是凈身，二是排毒。炒莧菜如炒春韭一樣，滾鍋辣油，倒入鍋里加鹽大火煸炒。片刻，將剝好的大蒜頭（不用拍）放進去，起鍋時再澆點香油，即可。食之鮮脆爽口，連同半生半熟的蒜頭吃，生“香”而外。有時，妻子將蠶豆剝成豆瓣子，跟莧菜炒，有白、有青、有紅，格外生色，格外味美，是端午節(jié)十二紅中炒菜類的固定配伍。
　　 蝦子，則是十二紅中冷碟類價值最高的一道菜。淡水河蝦肉質(zhì)細嫩，看似透明，經(jīng)高溫則通身紅甲。父親壯年的時候，經(jīng)?？吹剿蜕a(chǎn)隊的人撐一條船，在家鄉(xiāng)的小河里罱河泥，集基肥。清澈的河水是流通的，有生命力的，適合魚蝦的繁衍生長。有一年端午節(jié)前，父親用廢棄的紗布和柳條做了幾張蝦網(wǎng)，目測有六十公分見方，系在竹桿上。早釣魚晚釣蝦。夕陽西下，我就肩扛著五六張蝦網(wǎng)，手提一只小魚簍子，來到小河邊。釣蝦時，將蝦網(wǎng)撐開，里面放一小塊面團，再放一塊碎瓦礫，沉在水里。岸邊，每隔十幾步遠下一張網(wǎng)。下完網(wǎng)，再回過頭來提第一網(wǎng)，出了水面的網(wǎng)里，都有一只或兩只活蹦亂跳的蝦子。如此來回地提，沒有一張網(wǎng)是空的。一個多時辰，天色將晚，收網(wǎng)回家。
　　 端午節(jié)吃紅彤彤的蝦子，足足的一大盤子，一家人隨便吃著，也不當著什么貴重的奢侈品。如今，端午節(jié)都是花大價錢去買河蝦回來燒（現(xiàn)在很少看到野生的河蝦了，全是養(yǎng)殖的，缺少一種純自然的味道）。做鹽水蝦子，簡單，沒有什么技術(shù)含量。先用剪子剪掉瓜子和胡須，洗凈，放進鹽水鍋里，加點料酒、生姜煮。時間不能長，要不然蝦肉失去了鮮嫩。有了青蝦白水跳姜蔥，蒲艾香中琥珀紅，端午節(jié)就活色生香起來。
　　 紅燒黃鱔、鯽魚，是十二紅中營養(yǎng)價值最高的燒菜。還是我小時候，在端午節(jié)前，生產(chǎn)隊插早稻秧，排水溝里就有水了。有水就有黃鱔。此時，我就用母親的“勾被針”，放在煤油燈上燒紅了，抈成鉤，穿上納鞋底的繩線，就可釣黃鱔了。釣之前，在潮濕的地方挖幾條粗肥的蚯蚓，套在彎鉤上，將一根細枝條別在上面。到水溝里尋找黃鱔洞，然后將蚯蚓鉤伸進去。黃鱔咬鉤時，就將繩線往外拉，一條鮮活的黃鱔便釣出來了。
　　 初夏，河里覓食的魚兒很多，帶早露，站在岸樹下垂釣一兩個時辰，端午節(jié)就有魚吃了。我非常喜歡吃母親做的紅燒魚。把去鱗洗凈的鯽魚放到油鍋里，切幾片生姜，再澆幾許燒酒，去腥，燒一會兒。放醬油，加少許起鮮的糖，放幾根老蔥，水淹沒魚即可，繼續(xù)燒。魚要煮千滾，時間長了，佐料方能入骨，起鍋時再拍幾瓣大蒜頭放進去。端陽灶火照廚紅，不用開鍋蓋，廚房里彌漫著濃郁的香味。
　　 端午節(jié)十二中紅燒肉，屬于普通的家常菜，不分家庭條件的好不好，也不分過去和現(xiàn)在，恐怕家家都要燒一碗。妻子做紅燒非常的好。慣用的是豬前夾肉，或三層的五花肉，切成肉塊，洗凈，放進油鍋里，先倒點生抽煸炒一下。然后，加水、老抽、冰糖，大火燒開了，用小火燒，不放任何東西。燒出來肉質(zhì)紅嫩，且有光澤，吃到嘴里香里透著甜，再飲一杯黃酒，就覺得文火漫熬歲月香，蒲酒紅燒肉醉了端陽。
　　 今年五月的第四個周六，就是農(nóng)歷五月初五的端午節(jié)，一家人回鄉(xiāng)村過節(jié)。妻子把在城里買的一些菜帶了回來，又到菜地里掐了新鮮的莧菜、空心菜、生菜，燒了一桌菜。除了必有的幾道，還有牛肉、鴿肉、紅燒腳爪、煎涼粉塊等。妻子說：“今天的菜數(shù)了一下，雖然沒有達到十二紅，但是硬菜不少。”我打開一瓶紅葡萄酒，打趣地說：“哈哈，今兒十二紅只多不少哩，我的一瓶酒就抵九道紅了?！币患胰碎_心地笑了。
　　 十二云霞盤上落，千載楚風入饌來。今昔“紅食”端午節(jié)的變化，灶臺、鍋碗瓢盆見證了日子一年比一年紅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