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寧靜】無聲的吊唁(散文)
襟兄趙波濤逝世了,享年73歲。
上周妻子說,姐夫的病厲害了,咱們再去看看他吧。于是我倆來到了他生活了一輩子的肅寧縣尚村。
姐姐家是前后院,前院是一排老平房,后院是新落成的一棟小樓,因為還沒有裝修完畢,一家三代依舊住在老院子里。老院子很大,可以開進四五輛轎車。襟兄在院子里種著一棵桃樹,兩棵石榴,都已經掛果。桃樹和石榴樹的果實雖然不大,但在收獲時,總會給孩子們帶來歡樂。原來是種著兩棵泡桐的,襟兄嫌這樹太高大,因為它的高大,使得整個院子變得陰暗,常常一個夏天見不得陽光,后來便把泡桐砍掉,換種了桃樹和石榴。這也許是襟兄的一種寄寓吧。桃子是長壽的象征,《神異經》說“東北有樹焉,名曰桃……食之令人知壽?!痹鹤永锓N了桃樹,那就等于種了長壽。至于石榴,不但象征福壽長綿,而且還象征多子多福。
進的院來,一片寂靜,聽到動靜,老姐姐開門出來迎接,頭一句話就是:“大老遠的,又跑來干么,好好在家歇著?!彼偟胗浢妹煤兔梅虻纳眢w,她的身體不好可以,但妹妹妹夫身體不好,她就著急上火。
襟兄已經沒有起床的精力,一米七五的個頭,現(xiàn)在卷曲著,像個孩子昏睡在床上,已經讓癌細胞吞噬的瘦骨嶙峋。我站在他的頭跟前,他沒有反應,臉上除了淡淡的一絲紅暈外,已經失去了任何表情。我很擔心他不能抗拒癌癥晚期的疼痛,看到這臉色,我松了一口氣,止疼藥起了作用,從表情看,沒有我預想的痛苦。
我的心里一陣酸楚,這具生命曾經是那么的活力四射。記得有一年過年,我們都去給老岳母拜年,岳母傾其所存,準備了豐盛的酒菜,招待這兩位“高貴”的親戚。大舅哥拿出了主人的姿態(tài),陪我兩喝酒,沱牌曲酒,三個人喝了三瓶,飯后我倆都躺倒了炕上。傍晚醒來,坐起來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怎么樣,讓老娘把菜熱熱,再鬧兩盅?”以后喝酒,我不敢再和他較勁,這種狀態(tài)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
現(xiàn)在,我多么希望他坐起來對我說:“怎么樣,讓你姐整兩菜,鬧兩盅?”
老姐姐告訴我們,他的疼痛還好,就是這幾天飯也吃不了多少,還鬧騰得厲害,折騰人。妻子勸慰老姐姐:“病人身上難受,心情也不好,可能已經意識到死亡的來臨,鬧騰是免不了的?!?br />
妻子的話是對病人現(xiàn)狀心理的總結,她有過這樣的極其相似的護理經歷。姐姐也非常明白病人的這種心理,她竭力承擔著一個老妻應該承擔的責任,并且承擔得那么的慎重、嚴謹和傾情。姐姐的護理比醫(yī)院的專業(yè)護理精心得多,她在用夫妻的真情,呵護這個人生伴侶最后的行程。
老姐姐看上去很是疲憊,她也是70多歲的人了,兩年前因肺癌摘除了肺葉,本身也是個重病人,現(xiàn)在卻要負擔起丈夫的日常照料,對這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自然意味著艱辛。老姐姐很要強,依舊保持著農村婦女傳統(tǒng)的禮制道德觀念。面對妹妹的勸慰,她說:“我慢慢陪著他吧,不忍心讓兒媳婦和閨女來給他端屎端尿?!彼谛奶蹛蹜z孩子。妻子說把尿不濕用上,姐姐說鬧騰的不行,用不上,剛墊上就撕掉了,轉眼就會拉尿在床上,需要不停地給他拾掇。
老姐姐家的窗臺上養(yǎng)了很多花兒,大概是因為太忙,更可能是因為襟兄病重家人的心情不好,這些花失去了精細的照料,任其自我瘋長。唯有客廳窗臺上的一盆“勿忘我”卻長得旺盛而別致,并開放著微小淡雅的花朵。這盆花兒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挪動了,看上去應該是有意為之,枝葉匍匐在窗戶的玻璃上四散擴展開來,希望透過玻璃去擁抱太陽的光輝,但硬生生地被玻璃封閉割裂開來。從外面看去,竟然像鑲嵌在玻璃中的一幅彩色工筆畫,本來三維立體的莖葉和藍色花朵,變成了二維的平面圖案,那花的色彩、花的精神則顯出被禁錮過的倔強和神采奕奕。有一盆仙人球已經干枯,球體上遍布著焦黃的斑塊,除了根部還有一點綠意,渾身沒有了一點生氣,倒是那些刺,依舊堅挺。
外甥女小艷北京上班,每到星期天就帶著孩子回來住兩天,外甥媳婦小娜是個老師,一放學就急急忙忙往家趕,都希望擠出更多的時間幫母親一把,多陪伴父親一段時間。外甥寶豐在石家莊的一處鐵路維修工地上工作,管著一大攤子事情,但幾乎兩三天就跑回來一次,尋醫(yī)求藥都是他的事情。我們來的時候,他去醫(yī)院給父親開止痛藥,這藥是受控藥品,按人按病按時供給。病人的需求量越來越大,寶豐不得不去向醫(yī)生求情,希望一次能多給開幾片,但總是讓希望落空。
一個月沒有見,寶豐瘦了不少,眼眶發(fā)青,眼白上布滿了血絲,一看就知道這孩子睡眠嚴重不足。父親躺倒了,他現(xiàn)在開始頂門立戶,要開始真正肩負趙家的家族傳承重擔。我感到了這孩子肩上的壓力,四十多歲,正是攀登人生陡坡的關鍵時刻,稍有懈怠,就會從這個大坡上滾落下來??吹贸觯@孩子把精神和體力中的“預備隊”都動用了起來,他在沖擊人生的頂峰。進門沒說兩句話,工地就打來電話,一接電話就是半個小時。他說,姨夫,不陪你們吃飯了,要趕回工地,把現(xiàn)場施工的問題解決了再回來。他眼淚汪汪:“看情況我爹沒幾天了……”
小滿節(jié)的前一天上午,小艷發(fā)來微信“我爹走了……”一長串流淚的表情包。雖然已經知道時間不會太長,但得到消息這一刻,我的心里還是“咯噔”了一下,整個胸腔顯得空落落的,有一股熱氣向上涌動。襟兄73歲,這個年頭,這個世道,他的年齡還不算大,還不到告別這花花綠綠世界的時候。但癌癥這病神,不知什么時候在閻王殿就“挾天子以令諸侯”,掌控了生殺大權。希望誰死,誰就必須死,沒得商量。我很敬仰癌癥執(zhí)法的公平公正,不唯權,不唯上,不唯貧,不唯富,但我也不解癌癥不分老幼,不分好壞,不分仁義驕橫,不分善良邪惡的死亡判決。
我的身體原因,妻子不讓我去送別,她說:“我代表你,姐夫會理解的,你在家里看家,給姐夫寫首悼詩,算是祭奠?!?br />
在死亡面前附庸風雅,需要一定的定力和認知力,還需要有將死亡升華為風雅得精神境界。父母去世的時候我都寫過悼亡的詩文,但都是喪事之后心境平靜下來的事情。面對死亡,都是“悲痛”“哀傷”“泣悼”一類,否則不能與死亡的情景和情感所交融。莊子為妻子的死“鼓盆而歌”的情感境界,有幾個人能夠茍同,又敢于茍同。
我聽從了妻子的建議,她走后就坐在微機面前,沉靜心緒,整整用了一上午的時間,為襟兄作了一首詩:
悼襟兄波濤
肅寧田野映滄桑,碧穗波濤不再忙。
獨步幽都星夜冷,家中新麥慰君亡。
襟兄活了73歲,沒有離開過肅寧這片熱土,他在麥收前離開這個家,沒有能夠看到今年新麥的收獲,種了一輩子的地,這算是死時留下的遺憾。有缺憾的圓滿才是圓滿,他的葬禮正是小滿節(jié)之中,不正意味著大圓滿嗎。我把他的名字嵌入在詩中,也嵌入了肅寧這塊熱土之中,老兄好好休息吧,從此解脫于人間俗事。那邊一定寂寞陰冷,但家中以及家中的麥子都在惦記你,你不會孤獨……
我把詩發(fā)給了寶豐,寶豐一會兒回復:“謝謝姨夫!我把你的詩燒給我爹了,還念叨了念叨,他能聽懂的?!?br />
我知道,他一定能聽懂的……
2025.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