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向，村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走了。用農(nóng)村土話說，他走的很安詳，沒有受一點痛苦，實打實的年齡九十一歲了。按農(nóng)村輩分，我叫他三叔，說門份嗎？八竿子都打不上。
　　 世道上就這么回事，不知為什么，人活著的時候，也沒有人議論、沒有說什么，平靜的如一湖江水，沒有一點兒波瀾，仿佛一切都很安穩(wěn)，日出日落，一日三餐。但是，人一去世，就像大河里扔進一塊石頭，就都議論開了，都在談論他在世時的感人故事、生平簡歷。他的愛好、他的為人，包括他的處事，都在人們的談論之中。三人一群，五個一堆，談論最多的是他在農(nóng)業(yè)社當隊長時的事。村上兩個二桿子（執(zhí)著）為爭論老人當隊長多少年了，還差點打起來了。一個說前后一共當了五十年，一個說四十五年，在喝茶的茶攤位上，爭得面紅耳赤的。
　　 生產(chǎn)隊長，這個名詞在上世紀運行了大約七八十年吧，到現(xiàn)在變成村民小組長，不管怎么說，這隊長也罷，組長也罷，都是為群眾服務的，話說回來是為群眾辦實事的。聽說三叔從二十多歲當隊長，那時剛建立農(nóng)業(yè)社，土地分到戶，家家自主經(jīng)營。后來，農(nóng)業(yè)學大寨，平整土地。那時運動多，地里就是打不下糧食。老隊長經(jīng)歷得多，用農(nóng)人的話說：“從小賣蒸饃，啥事都經(jīng)過。”
　　 記得那是一個滴水成冰的冬天，“四九”剛過，第二天安葬老隊長，天飄著雪花，老隊長門前不遠的水泥道路上，不知誰有心倒了一堆土，土上面架著蘋果樹大小不一的樹枝，原是怕火把水泥路面燒壞，人們烤著熊熊烈火，那火噼里啪啦響著，硬蘋果樹著火時暴起的火星，向四下撒去，躲避著零星的火星；又時不時把雙手伸向火中，借那熱量，溫暖著身子。大火旁的燒茶攤子上，兩個長條凳子坐滿了人，人們品著茶、湊著熱鬧，諞著三皇五帝夏商周，更諞著老隊長活著時候的趣事。
　　 “老隊長太好了，那年我欠農(nóng)業(yè)社的口糧款，年盡無日了，家里沒糧、手里沒錢，拿不到應得的口糧。我找到老隊長，他知道后，讓我打了個欠款條，保管員把糧食給我了，使我過了個好年?！贝迳弦晃豢炱呤畾q的老人，手里端著茶杯，抿一口茶，說上了幾句。
　　 村里二娃說道：“那叫走后門，你沾老隊長的光了?！闭f完人嘩嘩地笑了。
　　 三爺輩分高，按輩分老隊長把三爺還叫叔呢？他接過話茬說道：“那年上面給我補定了個地主成分，上面組織批斗會。那時的老隊長，他說服村里工作隊隊長，本來我知道要開三晚上批斗會，我只上了一晚上；本來讓我站在凳子上批斗，三叔以找不下凳子為由，讓我站在地上?！?br />　　 ……
　　 雪又紛紛飄飄灑灑地下開了，那樂隊的洋號聲、嗩吶聲、看熱鬧的吼叫聲連成一片。人都說九十歲了，是喜喪的喜表。人們沒有悲痛的意思，就連老隊長的兒女、孫輩都笑嘻嘻的，我仔細看了一下，穿大紅衣服和紅瞞頭的人都稀稀拉拉，起碼有二十多個。我清楚，穿紅帶紅的都是重孫，也是四世同堂的輩分了。
　　 人們又七嘴八舌議論老隊長的好處，贊不絕口。這時名叫山娃的人來了，他從茶攤子上拿了個煙點著，猛地吸了一口，自己端了一杯茶水，大大咧咧地說道：“老隊長有啥議論的，前年他當隊長，上面照顧款下來了，比我過得好的人都有，他就是不給我給，死了才好?！比藗兌嫁D過頭來，看著這二桿子咋來了，抽人家煙、喝人家茶，還罵人家，這真是個洋來、不夠成數(shù)的（腦筋不夠用）蠢貨。人們暫暫離去了，偌大的火堆，就剩下他們?nèi)鍌€人。
　　 人都知道，這個人在村上是一個提起一抓子，一放一攤子貨，好吃懶做，干活還挑三揀四，愛占便宜，照顧款每次給他都好，一次不給，就暴跳如雷。人們不和他計較，有些還怕失了身份，都望望他轉身走了，有些吃飯，也都不愿和他座一張桌子。
　　 雪紛紛揚揚還沒完沒了地下著，好像贊美老隊長一樣，人們知道了他是位有五十年黨齡的老黨員了。大地一片潔白，街道的樹上仿佛開滿了白白的梨花，那太陽能路燈跟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街道上行人匆匆走過，那雪中深淺不一的腳印，也好像記錄著老隊長坎坷不平的一生，也好像老天爺戀念似的。
　　 樂隊盡情地吹著、唱著，那歌手唱的“好人一生平安”委婉而動人，靈前的樂隊又用歡快的歌聲，好像贊美老隊長的感人事跡。我想他老人家在天之靈，是很欣慰的。我向靈前深處望去，老隊長那慈祥的面孔，笑嘻嘻地望著我，好像要對兒女、對親朋好友有說不完的話，叮囑不完的事。九十一歲了，我從靈前出來，看出的門牌，在我村、在附近算是大壽。
　　 現(xiàn)在回想起來，老隊長做的善良事太多、太多了，根本無法用筆描述。
　　 那年計劃生育，村上有一戶人家，生了兩個女孩，第三胎懷上后，計劃生育工作隊要強制打胎，那時的政策嚴格，老隊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也知道農(nóng)村沒有個男娃是不行的。他想辦法，把這戶的一個女娃落戶給村上一個五保戶。第二年這戶生了個男娃。后來隨著計劃生育政策的變化，這事就不了了之，這兩口感動得差點給老隊長跪下了。
　　 現(xiàn)在這個男娃大學畢業(yè)，又生了兩個兒子，這兩個兒子都快要結婚了。
　　 第二天凌晨，我被一陣嗩吶聲驚醒了，忙打開門一看，天陰沉沉的，雪停了，那刺骨的寒風微微地吹著。我打掃了院子的積雪，打開頭門，那樹上的雪花還是那樣的好看。也不知誰家的小孩也起得這么早，在路燈下雕塑著雪人，他的母親在旁邊默默地看著手機。我不由得偷偷地笑了，兒子塑雪人，母親陪著兒子，在寒風刺骨的冬天雪地里看手機。這一切也真是的。
　　 起喪了，全村人都來了，就連腿腳不靈便的老人，也站在靈前目送著老隊長。雖然現(xiàn)在都啟用挖掘機安葬，但老隊長的墓前，都站滿了人，人人手拿著掀，哪怕向墓地翻一掀土，也就是一片心意。
　　 老隊長走了，不知不覺快半年了?，F(xiàn)在人們議論的少了，老隊長的感人故事、為民辦的好事都刻在人們的心里，它將化作飛蝶，傳送千家萬戶，傳送后人。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