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塔鋪那些事(散文)
01.
1978年,國家恢復高考的第二年,我考進了北方的一座最高學府,畢業(yè)后,入職北京一家報社,成為一名記者。
我是在延津老家的塔鋪中學參加高考的,時光荏苒,十年白駒過隙,碌碌無為。一周前,我收到塔鋪老同學的一封來信,說,今年7月是我們那屆高考生十周年紀念,延津老家的同學發(fā)起,準備坐一坐,問北京的我參加否?瞬間我的眼前浮現出塔鋪高考班的一切一切情景,那是人生一場刻骨銘心的記憶,那是人生一場鳳凰涅槃的洗禮,我未加思索就決定:參加,參加。
邀請函上寫有時間、地點和注意事項等,磨桌寄來的。我們不僅是校友,還是同床共枕的寢友,半年多的頭懸梁、錐刺股,累得他暈倒在了考場上,被抬出去送了醫(yī)院。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每當想起這事,我就一陣心酸,不過現在好了,他在大隊小學當民辦老師,不用下地干農活,毒日頭下累得賊死。
聚會時間是1988年7月22日,聚會前兩天,我接了一個電話,耗子打來的,他父親是城郊公社書記,用的是公社辦公室的電話。我們也是寢友。數學試卷后面,只是寫了幾句誠懇希望上大學的話,因有點類似當年的白卷味道,后來同學們再見面,愛用“張鐵生”打趣他,他不惱,反唇相譏曰:你不也朝思暮想上大學么?
電話里,他反復囑咐說;“老同學,聚會你必須得參加喲!現在你是京城大記者,可別瞧不起當年的窮弟們,茍富貴、莫相忘,是我們共同的承諾……”接著他激動興奮地說,“你是大名鼎鼎河南省的高考狀元,嘿嘿,只要你參加,縣委、教育局領導肯定都會到場,我們和你是同學,跟著風光呀!”
京城大記者?無冕之王?我臉上掠過一絲苦笑,記者的辛苦,記者的卑微,記者的無奈,如魚飲水唯我自知吶。
02.
我乘北京、廣州的直快列車,在新鄉(xiāng)下車,轉長途汽車到的故鄉(xiāng)延津,汽車站出來,站住了。同學聚會約定的是明天,按理,我應該直奔父母家,可是這幾年,一進門就是母親沒完沒了的嘮叨:
“奔30歲的人了,啥時候娶媳婦?你瞅瞅,和你一塊長大的,誰還沒成家!人家都當爹當娘啦。再不找,還有沒嫁過人的大閨女?”
爹不說話,只是叼著煙袋抽悶煙,鐵青的臉很嚇人。
其實,我在大學的同學中,有個法律系的女朋友,可是男婚女嫁從來沒有說透,萬一是我剃頭的挑子,一頭熱,向娘許愿已經有了,但領不回家,那不就像馬忠說的“裹稈草埋老頭——丟大人”了么。
于是,我決定回家前,先到塔鋪中學看看,母校重游也是這次回故鄉(xiāng)朝思暮想的一個心愿。如果進了家門再出來,恐怕娘一定懷疑我聽不進她的嘮叨,更生氣。
03.
當年學校后面土丘上的磚塔,已經修葺一新,不過修舊如舊依然七層,傳說中一位云游四方的神仙,長袖拂掉的塔頂并沒有恢復,滄桑味滿滿。塔被柵欄圍了起來,大門被一把銹跡斑斑的大鎖鎖著,門外的水泥標牌上鐫刻著:宋代廣唐寺塔,上刻延津縣文物保護單位,落款延津縣人民政府年、月、日。
學校在磚塔下邊,過去沒有院墻,外邊就是莊稼地,一條小河溝,從地里蜿蜒留過,最早我和同桌女同學李愛蓮,產生朦朧愛情,就是在這條河溝的土堤上,共同背世界地理的那天早晨。
現在學校用紅磚砌起了圍墻,正是課間活動時間,校園里歡聲笑語、嬉笑打鬧、朝氣勃勃,都是農家子弟衣著服裝的學生,我沒有進去。我考上大學,是縣委縣政府和縣教育局,敲鑼打鼓把北大的錄取通知書送到學校的,我披紅戴花,公社和學校領導簇擁著我,在校門口迎接,校門上掛著鮮艷的大紅橫幅上的黃字是:熱烈祝賀我校考生某某被北京大學錄取,一時間我紅遍了延津縣,塔鋪中學紅遍了河南省。以后“高考狀元第,北大苗子園”成為了塔鋪中學的招生廣告詞。我想,進了校園,同學們如果有人認出我,一定會喧鬧一番,老師、領導認出我番,如果盛情難卻,恐怕到天黑,我也回不去家。
于是,我站在校門外遠遠地朝里看了看:原來正對大門的兩排磚坯草頂教室,已被一座磚混的兩層教學樓取而代之,南側的伙房仍是老樣子,門前砌起連排的水泥飯桌,供學生就餐用,不僅想起了那年五一改善生活的“蘿卜燉肉”,頓時心中泛起一朵朵綺麗的浪花。我曾經住過的寢室還在,大概成了體育器材室,因為我看到同學們抱籃球、拿羽毛球拍,出出進進絡繹不絕。看了一會兒,望了一會兒,記憶的河在胸中激蕩奔騰了一會兒,我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04.
在學校隔壁,我發(fā)現一爿小店,門外白茬木板上歪歪扭扭寫有:“王全超市”幾個字,王全?我有點詫異,透過售貨窗口望了望,里面貨柜上擺放有各種文具,還有煙酒飲料什么,里面背對窗口的人,像我的那個老同學,我試探著輕輕叫一聲,他轉過身,也發(fā)現了朝里張望的我,猛然一驚,便挑開竹簾,從屋里三步兩步出來,他大叫了一聲:“回來了!”我們就抱在了一起。他再也不像那年高考結束我們分手時,戴一定破草帽,手中握一桿鞭,趕車拉糞的老農,而有點小商小販生意人的氣質。他急著問我,這些年在外面混的咋樣,我急著問他,怎么不種地了,孩子咋樣,嫂子咋樣,不知道誰先回答好,不僅哈哈都大笑起來。
王全告訴我,縣上跑馬圈地,他們居住的村莊和耕種的土地,在延津縣新辟的工業(yè)園紅線以內,房扒完了,地沒有了,不過國家月月給農民發(fā)過渡費,夠花夠用,比面對黃土背朝天種地,強多了,上頭宣傳的是,安置房蓋好就可以回遷。和城里一樣樓上樓下電燈電話。
王全還告訴我,兒子現在在塔鋪中學上高一,我租了這間房,一方面做點小買賣,一方面陪兒子上學,照顧他吃好睡好學習好,我就不信,文曲星不照老王家!一定讓兒子考上個大學。我說,爹不讓你高攀什么北大清華鄭大,就是考上豫北醫(yī)專、百泉農專,爹砸鍋賣鐵,也要唱三天三夜大戲!
05.
我問他明天老同學聚會的事。他說,我是聚會組委會的人哩。在延津大飯店三樓包間,煙酒我包,批發(fā)價。參加的同學一人兌十塊錢。
我又想起李愛蓮,問:“李愛蓮響應聚會了沒有,報名了沒有?!?br />
王全說:“你是北大的精英學子,首都的大記者,怎么舊情不忘?”
我嗔怒地拍了他一錘。他說:
“嫁給人家后,一連生了三個妞,公公婆婆一臉不待見。老頭三天要離婚,兩天找相好的。李愛蓮舍不得仨妞,但離了養(yǎng)不起,不離活受罪,就那樣拖著,得了神經?。ň褚钟舭Y)。我們村頭見過一次,剛30歲就像老太婆了,連我的名字也忘了?!?br />
王全嘆口氣:“哎,那年她要是參加高考,和你一樣也會考上,大家公認的。人的命天注定啰?!?br />
我無語。眼前浮動起那副畫:
校外的小河堤上,李愛蓮坐在那里,樣子很安祥。她面前的草地上,豎著一個八分錢的小圓鏡子,她看著那面小鏡子,用一把斷了齒的化學梳子,慢慢梳頭。東方的朝霞是紅的,在她臉的一側,打上了金黃的顏色。我忽然意識到,她是一個姑娘,一個很美很美的姑娘。(摘自劉震云小說《塔鋪》)。
我淚目。耳畔有李愛蓮抽咽的聲音:
哥,妹妹對不起你。上了大學,別忘了,你是帶著咱們倆上大學的……
這是她出嫁第二天,在新婚丈夫家門外的河堤上,伏在我的肩膀上說的。
06.
第二天我沒有參加同學聚會。原因是深夜送到了我家一封加急電報,報社拍來的:安徽鳳陽縣小崗村突發(fā)新聞,特命你某日某時之前到場采訪,不得有誤。如乘車等問題,可憑記者證向當地黨委宣傳部門求助,切切。
采訪任務順利完成后,我?guī)滋煲共怀擅拢K于完成了人生職業(yè)的又一次大的抉擇,鄭重向報社遞交了辭職申請。
我無比崇敬魯迅,先生在雜文集《吶喊》中說,既然是吶喊,則當然須聽將令的了。我感覺,記者聽的將令往往是總編的,總編聽的是上級領導的。魯迅說,文學遵命的是國民大眾。
后來,我改行文學創(chuàng)作,遵命河南人民,開始用文學作品,反哺曾經哺育我的土地,哺育我的父老鄉(xiāng)親。
再后來,頭上有了著名作家的光環(huán),但我從未敢忘記。我是延津塔鋪走出的農家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