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園】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散文)
櫻桃長在五里山的褶皺里,像被歲月輕輕含在舌尖上的一顆紅朱砂。清明過后,山風裹著細碎的雨絲漫過山底,上百棵櫻桃樹便從冬眠中蘇醒,伸個懶腰,打個哈欠,枝椏間冒出的嫩芽像嬰兒攥緊的小拳頭,漸漸舒展成新綠的手掌,托著星星點點的花苞,在晨露里搖晃出整個春天的期待。
春分這天陽光格外綿柔,晾曬的棉絮鋪在坡地上。我背個小包,拿一把小鋤上五里山挖豬鼻孔(也叫魚腥草),一株櫻桃樹站在我面前象走出閨房的少女脫去素白的紗衣,換上淺粉的羅裙,邀約一百多個"姑娘"攢聚在枝頭,含苞欲笑,枝椏壓得微微的彎,個個瞪著雙眼看著我,花瓣像張開的折扇,含情脈脈,眨眼間,泛著淡淡的水色,像是被晨光吻過的痕跡,花蕊頂端的金粉在陽光下明明滅滅,引得蜜蜂成群地撲進花團,翅膀上沾滿細碎的光斑嗡嗡吱叫。
一個穿青衫的姑娘坐在樹前石頭上理著嫩嫩的魚腥草,一見我臉兒紅了半邊,我上前笑著與她打招呼:"你這魚腥草在這兒撬的嗎?"她點了點頭,用筍尖似的二指頭指著櫻桃樹林。記得那年我來此見過“櫻桃千萬枝,照耀如雪天”。早年這溝里全是櫻桃,花開時漫山遍野白得像春雪鋪展這五里山,土地承包到戶后,村上領導才從漢源引種了這些甜櫻桃。我撫摸眼前櫻桃樹枝,見樹皮上的紋路深如溝壑,卻在枝椏間綻放著新鮮。
我舉著手機閃了幾下,忽見一樹早櫻已結出青澀的小果,一顆約二拇指大的果實藏在新葉間,像怕羞的女孩用綠手帕遮住半張臉。我用指尖輕輕觸碰,果柄處滲出透明的汁液,帶著淡淡的酸味。
谷雨前后,均是櫻桃開始褪青之時。最初只是尖兒上抹一點胭脂色,像美人輕抿的嘴唇,紅暈蔓延,整顆果實變成半透明的紅,陽光穿過葉片落在果面上,竟能看見果肉里細細的脈絡,如同少女手腕上淡青色的血管。唐代詩人張籍說"朱實出人間,先承雨露滋",此刻拉著樹兒,方知這顆顆紅珠原是天地精華所化。
忽兒屋里傳出一聲驚嘆聲。循聲望去,只見先前那姑娘切臘肉切傷了手指,我立刻從我掛包內(nèi)拿出兩片"創(chuàng)可貼"給她包上,血紅彤彤的染紅她二指頭,像櫻桃果實紅得晶瑩,這時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踮腳在窗前偷看,姑娘松了手追了出去:"不好好做作業(yè),跑來干啥?"小女孩跑開了,裙擺被風掀起,露出藕節(jié)似的小腿,大姐在身后張開雙臂護著,生怕她摔著,一會,三姐妹的笑聲混著果香,在五里山谷里蕩起層層漣漪,那天我在姑娘家吃了午飯,全桌清香,臘肉炒蒜苔,涼拌"豬鼻孔",一大碗番茄蛋湯。
到了第二年櫻桃成熟季節(jié),我在小街上閑逛,突然間見那姑娘把竹筐擺在鴻林小區(qū)老槐樹下,她用濕紗布蓋著大紅櫻桃,我走過去特意照顧她買,她抬起頭遞過一顆給我嘗,果柄上還帶著晨露,我放入口中輕輕一咬,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炸開,仿佛把整個春天的陽光都含在了嘴里。我咬開是琥珀色的芯子,比蜂蜜還甜三分。"她一聽我說話時,額前牛海隨著笑容輕顫,像極了枝頭晃動的紅櫻桃。
立夏前的周末,我到漢源參觀,上午九點櫻桃節(jié)拉開了序幕。進山的公路旁支起一長排彩色的帳篷,像落在綠草地上的彩虹。路邊竹筐里全裝滿櫻桃,深紅的果實襯著褐色的竹篾,竟比畫還好看。一個穿漢服的姑娘提著竹籃走過,裙裾掃過路邊的蒲公英,白色的絨毛便追著她的腳步飛起來,與枝頭的紅櫻桃相映成趣??粗鞘煜さ纳碛?,我?guī)撞阶飞锨叭ィ?quot;紅櫻,怎么你也來了漢源?"
她吃吃一笑說:"我們學校放幾天假,我約班上同學前來參觀學習。"說到這兒,她把竹筐放在地上,雙手捧起大把紅櫻桃要我嘗。我接連抓幾顆塞進口中。"好甜,這是你從滎經(jīng)帶來的?"她擺了擺頭要我猜,一個女生奪口補上一句:"那是咱漢源的,我叫紅櫻姐幫賣。""??!你倆……""我是趙紫嫣,在滎經(jīng)中學讀書,與櫻紅同桌。"邊說邊走,走到漢源清溪鎮(zhèn)櫻桃園里,更是一番熱鬧景象。碗口粗的櫻桃樹撐開傘蓋,果實密得看不見葉片,紅的似火,紫的如霞,黃的像鎏金,在陽光下流轉(zhuǎn)著不同的光澤。有位滎經(jīng)來的趙文川畫家支起畫架,調(diào)色盤上的朱紅、赭石、藤黃與樹上的果實相映成趣,筆尖落下時,連風都似乎凝固在畫布上。幾個俄羅斯游客連聲拍手叫好。
成都老板在櫻桃收購站高聲大叫:"櫻桃端過來,給你們好價錢。"紫嫣和櫻紅提起竹筐跑了過去。
傍晚,山谷里飄起炊煙。在紫嫣家吃晚飯,飯后,紫嫣端出剛摘的櫻桃,盛在大瓷盤里,紅果映著青瓷,紫嫣與我談起了文學,還加了我微信,原來紫嫣就是雅安地區(qū)出名的美女詩人,筆名叫"清溪",前年她的詩作<<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詩歌,在省上榮獲一等獎。我同紫嫣越講越投機,圍坐在木桌旁,竟忘了櫻紅的存在。天快黑了,紫嫣約我走進她家櫻桃林,天邊的晚霞與樹上的紅果漸漸融為一體,晚風帶來一陣陣的果香,那一晚,我同紫嫣談了許久,許久……
兩年后一天,我又上五里山,櫻桃的紅光交相輝映。我忽然明白,這滿溝的紅櫻桃,原是人與自然最動人的契約。春去秋來,樹影年年新,而那些在樹下歡笑的人、耕耘的人、守望的人,早已與這片土地血脈相連,正如櫻桃的甜里帶著微微的酸,生活的滋味也在這紅與綠的交織中,變得愈發(fā)醇厚。
我掀開櫻紅家木門,一個長得像櫻紅一樣的姑娘瞪我一眼,罵了句"壞人","砰"一聲關了大門。我嘆了口氣,坐在那年初見櫻紅時,她坐的那塊石頭上。回頭望去,五里山一團夕紅,像被揉碎的夕陽,卻在記憶里愈發(fā)清晰。那些綴滿枝頭的紅櫻桃,那些像春天的情書,是土地對耕耘者的饋贈,更是歲月里永不褪色的真情。
當城市的燈火亮快起時,看到昏沉沉的天色,在這朦朦朧朧的世界里,正在這模模糊糊的山路上,我踉踉蹌蹌往山下走著,掌心的櫻桃依然帶著山野的溫度。輕輕咬破果皮,酸甜的汁水漫過舌尖,恍惚又看見那片紅霧彌漫的山谷,聽見風穿過櫻桃林的沙沙聲,還有櫻紅帶著笑意的呼喚:"來呀,嘗顆紅櫻桃……"
這一聲呼喚,而今像一把尖刀直刺我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