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娘的生日。一下課，我就請假跑了出去，騎上車子飛快地來到菜市場里，我在買水產(chǎn)的大棚里來到一個賣魚的攤點前。我今天要完成一個愿望：我要買一條魚，我今天要給娘做條魚吃。
　　 這個想法很強烈，也很長久——我甚至在過年之前就想到了這一點。然而，說起來，應(yīng)該更多的還是因為心懷愧疚才有了今天這樣強烈的念頭。
　　 因為，娘從來沒有過過生日，也從來沒有提過過生日的事。而我，甚至在很多年里都不知道娘的生日是哪一天!
　　 小時候無知，從來不知道問問娘是哪一天生日，后來長大了，卻又總是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qū)е录词瓜肫鹆私o娘過生日的事，也總會在那一天到來的時候給忘記得一干二凈。這樣幾次以后，我甚至開始理所當(dāng)然地把給娘過生日當(dāng)成了一件可有可無的事。
　　 直到有一次，那是自己有了女兒的時候。那一次，孩子從幼兒園回來對我說：“爸爸，你和媽媽的生日是哪一天??？”我感到很詫異，就問她：“你為什么要問這個呀？”女兒用奶聲奶氣的聲音對我說：“我們老師說了，做孩子一定要記住爸爸媽媽的生日！做人一定要有感恩之心，爸爸媽媽知道孩子的生日，孩子也要記住爸爸媽媽的生日才行?！蔽业男念^不覺一震——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問問娘是什么時候生日。
　　 一時間，臉都不覺紅了，我暗暗給自己定下一個任務(wù)：一定要給娘過一個生日。
　　 于是，抽了一個機(jī)會問娘是什么時候生日，娘笑了：“問這個干啥？我又不過生日?！蔽乙粫r間竟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也就沒好意思再追問。但是，腦海里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那是還在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也不記得具體是哪一天了，一次吃飯的時候，娘對我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在我的印象里，除了講我姥爺?shù)墓适乱酝?，娘已?jīng)很長時間沒給我講過故事了。于是就說：“好啊。”娘就給我講了一個“魚骨頭的故事”，大意就是母子倆吃魚，母親總是把肉給了兒子，自己只吃魚頭和魚骨頭，還對兒子說“我愛吃魚骨頭”。久而久之，兒子就以為母親真的只愛吃魚骨頭，每次吃魚都是把魚骨頭給了母親。
　　 聽了這個故事，我心里也知道這其實是母親在教育我，但當(dāng)時的我卻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方式來回報母親。
　　 就這樣，又過了好幾年。
　　 今年春節(jié)前的一天，無意中和妻說起了娘的生日的事，妻嗔怪我：“一看你就不孝順！都不知道娘的生日是哪天！”我知道她是開玩笑，然而卻無法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羞愧。而且，娘給我講“魚骨頭的故事”的情景也再次清晰地呈現(xiàn)在眼前，我沒想到，給娘過一次生日竟然用了好多年還沒有實現(xiàn)！就發(fā)誓今年一定要記住娘的生日，要在這一天給娘做一次魚吃，我要把魚身上最鮮嫩的肉夾給娘，不能讓娘只吃“魚骨頭”。于是，我開始每天提醒自己：距離娘的生日還有多少多少天！
　　 今年過年時，我和娘一塊包餃子，娘輕聲說：“我跟你說點事兒，你以后跟我說話，能不能別總是吵我？以前不覺得，現(xiàn)在老了，你一吵我，我心慌慌的，不知道該干啥了……”娘是說給我——她的兒子——聽的，她的話音很輕，語氣里還有些小心翼翼的意味。我聽著娘說話，也不敢抬頭，因為我知道，娘看向我的眼神里一定也充滿著乞求。
　　 晚上睡覺前，想著娘白天說的話，想著她年輕時努力工作，照顧全家；想著她白天工作，晚上做家務(wù)；想著她每到春節(jié)，就給我和妹妹做新衣服；想著這些年來家中之事不分大小，全靠她操心……又想到自己這些年來，總覺得她有些地方做得不夠漂亮。有些事情好像并不該那樣辦，于是言語之間總會多少流露出嫌棄的態(tài)度。再想到自己從來沒有把給娘過一回生日放在心上，總認(rèn)為那是可有可無的事……
　　 我鉆在被窩里掉淚：為自己的無禮粗心，也為自己的自私莽撞。娘是真的老了，腦筋也不夠用了，精神頭也有點不濟(jì)了，難免會有不盡如意的地方?？伤賱诹舜蟀肷?，現(xiàn)在還依然習(xí)慣性地干這干那，沒有一時停下來的意思。
　　 就像這次，當(dāng)我?guī)е菞l三斤重的大鯉魚回到家里的時候，娘一看到，立刻扭身進(jìn)了廚房，給我拿過一個大盆子，讓我把魚放進(jìn)去。
　　 我說：“娘，今天您啥也別干，就坐在沙發(fā)上等著，等兒子我給您燉魚吃?！?br />　　 娘說：“邪！那我不成了吃現(xiàn)成飯兒的了？”
　　 “您今天就該吃一頓現(xiàn)成飯兒。”我說著，就攙著娘來到沙發(fā)邊上，讓她坐下，我去廚房里做飯。
　　 我心里很高興，因為我終于實現(xiàn)了自己的諾言，我一邊洗著菜一邊哼哼著小曲兒，一扭頭冷不防地被嚇了一跳：娘就站在廚房的門口，我的身后。
　　 我不禁脫口而出：“您嚇了我一跳！不是讓您歇著嗎！您怎么又來了？”
　　 娘就笑了：“我不在那里坐著等吃，不習(xí)慣。”
　　 我突然就覺得很難受，我想用給她做頓飯來彌補我對她的愧疚，可是娘卻習(xí)慣了干活，她把坐等吃飯當(dāng)成了一種負(fù)擔(dān)。我又幾次試圖讓她去等著，但她卻只是站在我旁邊。因為幫不上忙，她一會兒拿拿這個，一會兒拿拿那個，不知道自己該干點什么。就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學(xué)生，在老師的身后不知所措一般……
　　 那頓飯是娘吃得最高興的一頓飯，也是我吃得最輕松的一頓飯。
　　 吃飯的時候，娘說：“這一次以后，到我八十歲以前就不再過生日了。”想起娘這幾年的身體狀況并不太好，我也知道，這是她給自己定的目標(biāo)。于是，后來我們娘倆就都不再提過生日的事兒了，我們就像平常一樣，大家聚在一起吃個飯。
　　 我知道，這頓飯里，有我對娘的歉疚和祝福，有綿綿不絕也無法回報的大恩。我想讓娘在今后的日子里想到她的兒子時，能夠心里很安適。此生碌碌，唯一能做的，是讓娘的晚年感覺到有依靠，便無憾了。2024-0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