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云水】石磨里的舊時光(散文)
一
老家院墻右角邊,擺放著一盤陳舊的石磨,斑駁的青石表面爬滿了一層薄薄的青苔,好似給它穿上了一件綠色的“外衣”。我不由得走過去,用手指輕輕撫過冰涼的石面,“吱呀吱呀”的推磨聲仿佛在耳邊響起,與石磨有關(guān)的往事像幻燈片一般浮現(xiàn)在眼前。
小時候,記得我家有一盤大磨和一盤小磨。大磨安放在堂屋左邊角落,由兩塊六寸厚,直徑二尺五的圓形青石構(gòu)成。下扇固定在四根粗壯敦實,以榫卯咬合的柏木為梁,微微外擴形成的四方形結(jié)構(gòu)的磨架上,它中間凸起的磨臍,相當于定心軸,牢牢把上扇連在一起。上扇中部邊緣橫穿一根磨杠,其中一邊有一個如湯圓般大的圓眼,便于套上匹配的磨勾,方便人力推動。上扇頂面的中間,有兩個小碗般大的磨眼,猶如石磨的“嘴巴”,糧食由此喂入磨膛。兩扇磨的吻合部位,均勻鑿刻著一起一伏的斜狀磨齒,肩負著將糧食磨碎磨細的重任。另外,在石磨邊沿,與四柱相連,裝有五寸高的木箱,用來裝磨細的食料。
比大磨小一半的小磨安放在廚房旁邊的石坎上。家里的大小磨分工具體,大磨主要用來推苞谷、黃豆、胡豆等粗糧。小磨用來磨豆?jié){或?qū)⑵渌巢哪コ梢后w,用來制作豆腐、黃粑、米粑什么的。那些年家里十分貧窮,主要以苞谷為主糧,當時,沒有冰箱存放做飯的苞谷面或其它粉面食物,只能現(xiàn)推現(xiàn)做現(xiàn)吃。這樣一來,大磨幾乎天天都要使用,磨齒磨損較大,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請修磨師傅來家中修磨。
修石磨是一門技術(shù)活,也是一份苦差事,那時,唯有家住大嫂后家寨里一個名叫王再石的人擅長。一天早晨,父母在推苞谷面時,發(fā)現(xiàn)磨盤發(fā)抖,推出的包谷面粗細不勻,料定是石磨好久沒修,磨齒滯鈍所導致。母親心想,再過幾天,就到二姐出嫁辦酒席的日子,石磨任務(wù)更重,就吩咐大嫂趕忙去請王石匠來修磨。嫂子去后,回來告訴母親說,王石匠去別的人家忙活了,已給他家人留了口信,估摸明天早上來。
第二天一大早,王石匠背著裝有鉆子、手錘等修磨工具的小背篼,一拐一拐來到家里。我一看,這王石匠個子矮小,瘦骨如柴,腿腳不利索,心想這人還能修磨子?心生疑惑,就跑到里屋對大嫂說,他那樣子,走路都很吃力,還能修好石磨嗎?大嫂輕聲對我說,你小聲點,讓他聽見不好。再說你不要門縫里看人——把人看扁了。這王石匠,小時學習成績好,是因為家窮上不起學,長大后幫人開石打石磨子,不小心把腳桿摔斷了,就成了瘸子。別看他走路不太方便,但力氣不小,加之聰明眼巧,刻苦努力,學會了修石磨這門手藝。有了這手藝,方圓幾十里的人都會請他,家里全靠他賺錢營生呢。
原來如此,我倒要見識見識他的手藝。我見王石匠把帆布圍裙系好,拐著腳和父親一道,把石磨上扇抬了下來,仰放在磨盤前的板凳上。隨即戴好老花鏡,伸出粗糙而無法伸平的手,輕輕撫過磨齒,接著從背篼里拿出一根尺許長的平口鏨子,用左手握著斜靠在磨齒一端,右手舉起鐵手錘,輕輕擊打在平鏨首端,一錘接著一錘,“叮叮當當”的聲音在屋里回響起來。隨著平鏨順著齒路往前攆,細碎的小石屑飛濺在他臉上及身上,不一會兒,他變成了一個白色的“灰人”。
可王石匠全然不顧,專注認真,繼續(xù)不停地敲打著平鏨。那平鏨在他手中運用自如,毫厘不差地沿著齒路前行,每一道齒路的斜度和深度都保持著驚人的一致。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看到他吃苦耐勞,且手藝精湛,我對他敬佩之心油然而生。
二
吃午飯時,我見王石匠全身是灰,就趕忙給他打來一盆水,讓他洗臉洗手。王石匠洗過后,用手輕輕摸一下我的頭,夸我乖巧懂事。吃飯時,他笑著對父親說,你家石磨好長時間沒修了,磨損非常嚴重,修理起來很費勁。不過,我來得還算及時,要是再拖一段,磨齒損傷太大,就需要重新鑿刻磨齒,那花費的時間就會更長。
接著,他告訴父親,石磨也需要保養(yǎng),每次使用完后,要及時清理磨盤表面和磨齒間殘留的糧食、灰塵等雜物,這些雜物可能會影響磨盤的轉(zhuǎn)動和研磨效果。使用前,要看磨眼里是否有東西。前幾天,有一戶人家,小孩兒玩耍時,將一顆鐵釘放在磨眼里,大人用時不知道,結(jié)果把磨齒磨壞了。還有,使用一段時間后,上下磨盤的間距可能會發(fā)生變化,影響研磨效果??梢赃m當調(diào)整磨盤間距,通常將間距調(diào)小一些,研磨食材會更細膩,效果更好。但要注意不能過小,否則會增加轉(zhuǎn)動阻力,甚至損壞磨盤。另外,石磨要時常保持通風干燥,防止石材受潮發(fā)霉。
我見王石匠和藹可親,一說一個笑,對他更為尊敬,最初的偏見和想法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吃過午飯后,一邊熱情地給他倒水,一邊問他:“王師傅,石磨用處這么大,是誰最先發(fā)明的呢?”王石匠抬頭看了我一眼,就不緊不慢地給我敘擺起了石磨的來歷和傳說故事。
古時的一個夏日午后,天空萬里無云,烈日似火燒一般,魯國工匠魯班路過一個村莊時,看到一位老婦人彎著腰,用搗臼舂米,非常吃力,累得滿頭大汗,且效率十分低下。魯班看在眼里,急在心頭,決心要想辦法改變這一現(xiàn)狀。他回到家后,就開動腦筋,苦思冥想,用平鏨在兩塊圓形的石頭上鑿上齒槽,中間穿上木軸,經(jīng)過反復試驗,最終發(fā)明了石磨。這種工具發(fā)明后,大大提高了糧食加工的效率,為人們生活帶來了便利。
還有一個傳說講的是開天辟地之祖李老君,在昆侖山修煉時,看到當?shù)厝藗儼鸭Z食放在石窩里,用木棒搗細,勞作辛苦,效果甚差,心生憐憫。他想到自己掌握仙術(shù),就應(yīng)該造福百性。于是,立馬用仙法將兩塊硬扎的巨石變成了磨盤,用磨盤轉(zhuǎn)動的力量把谷物磨細,隨后將此法傳授給人們使用。從此,石磨便在人間廣為流傳,普及到了農(nóng)村的家家戶戶?,F(xiàn)今,一些地方的老百姓為了感謝李老君的恩德,還在一些石磨邊沿上刻上李老君的神像或相關(guān)圖案。
王石匠喝了一口茶,又接著說,石磨發(fā)明至今,至少也有幾百年的歷史了,盡管它的傳說很多,內(nèi)容不一,但都集中反映了古時人們對石磨這一重要生活工具的重視和敬畏,也體現(xiàn)了人們對發(fā)明創(chuàng)造者的贊美以及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三
老家地處貴州息烽最為邊遠偏僻的貧困山區(qū),以前沒有現(xiàn)代化的磨面機器,家里全靠石磨來加工糧食。由于石磨非常笨重,推起來十分吃力,尤其是推大磨全靠父親。父親時常自嘲說:自己生活很豐富,天天雷打不動,要吃上“三蛋(擔)”。后來,我才知道父親說的三擔是挑水扁擔、挑糞扁擔,還有磨擔。有時,母親會故意調(diào)侃他說,你這話不全面,還有“煙擔”呢。準確地講,一共是“四蛋(擔)”吧。這話一出口,逗得家里人哈哈大笑。
印象最深的是,我十二歲那年春天的一個清晨,父親趕場去了,家里其他人都下地忙農(nóng)活,母親在家做飯,擔心飯不夠吃,就準備再磨點苞谷面。我看母親獨自一人,推磨吃力,就自告奮勇去幫忙。一開始,我覺得推磨是件輕松有趣的事兒,只要用手握住磨桿,使勁往前推就行了??蓻]轉(zhuǎn)幾圈,我就感覺胳膊開始發(fā)酸,腳步也變得沉重起來,石磨似乎故意和我作對,每轉(zhuǎn)動一下都讓我喘著粗氣,我一下子坐在地上,不想再推了。
母親見我這樣兒,在一旁鼓勵我:“別歇氣,我們一起用力,很快就能磨完啦?!痹谀赣H的帶動下,我咬著牙堅持著。推著推著,我突然感到石磨里好像藏著一個什么奧秘,隨著石磨的轉(zhuǎn)動,一粒粒苞谷籽在磨齒間被擠壓、研磨,逐漸變成細膩的包谷面,從磨眼緩緩落入,散發(fā)出陣陣芳香。這奇妙的變化讓我忘記了疲憊,眼睛緊緊地盯著石磨,好奇地觀察著它轉(zhuǎn)動的每一個細節(jié)。打那起,我感到石磨既神奇又可愛。
又一次,家里要用小磨磨黃豆做豆腐,母親安排二哥負責推磨,二哥見我閑著,就叫我和他一起推。我看著一大盆黃豆,不知何時才能推完,有些不情愿,可想到二哥一個人推吃力,多一個人就多一分力量,就點頭同意了。一開始,我和二哥都不懂,添磨時,只把黃豆添到磨眼里干磨。母親見狀走過來,一邊往磨眼里添了些水,一邊責怪我們說,平時你們認為啥都會做,總是看別人吃豆腐——牙齒快。真做起來,又不懂。你們看,要是不加水,哪能磨出豆?jié){來。
隨后,在母親的指導下,我們添磨時,勺子里既有豆子又有水。還有推磨的速度掌握得不快不慢,力度均勻適當,讓石磨轉(zhuǎn)動順暢,豆?jié){也源源不斷地從磨縫中流出來,匯聚在磨盤里,泛著誘人的光澤。我看到細膩的豆?jié){,仿佛看到了鮮嫩可口的豆腐,口水都快流出來了。盡管我和二哥累得氣喘吁吁,費了好大勁,才將黃豆磨完,但心里卻充滿了成就感。
時光飛逝,物是人非。如今,老家早已用上了現(xiàn)代化的磨面設(shè)備,家門口小店里還有現(xiàn)成的豆?jié){粉、豆腐腦出售。石磨已不再轉(zhuǎn)動,退出了人們的生活。但它卻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深處,成了我童年記憶中最珍貴的一部分,成了我生命中最靚麗的一道風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