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云水】二斤花生米的小郵包(散文)
一
花生米?太普通了吧!超市早市,是市就有,還一堆一堆的。這是八零后年輕人的思維,也是花生米的今生,可它的前世呢?那可是金貴得很。
話還是得從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前說起。老媽不識字,可嘮起膠東鄉(xiāng)下嗑兒,卻總是一套一套的,那套數(shù),比中央大街俄羅斯門店擺的套娃多太多了?!叭诉@一輩子有三門好親戚,姐夫、小舅子、捎連襟?!鄙妒沁B襟,就是此地人的“連橋兒”。正在縫紉機上趕著服裝廠外件兒的老媽,盯著“壓腳子”,忙得頭不抬,眼不挪,可還沒忘再解釋一句。
這是搭邊兒就到了六十年代的時候,刻在我心底一直都抹不去的記憶。東北人對啥事兒湊巧了,都好發(fā)感慨,咋趕得怎么這么“寸”!可老媽也還是有她自己的說法,“開領(lǐng)口兒,也不能開得這么周正!”那天我遇上的,還就是這么寸,這么周正。那三門“好親戚”的說道,還立馬就有了注腳,都立竿見影啦。
“老宋家住這兒嗎?”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隔著被穿堂風(fēng)戲弄的門簾子,從外屋地穿堂門口傳進(jìn)來。
我緊忙跑出去,只見一個穿一身“郵政綠”,戴著大蓋帽,肩挎一個裝滿了信封大兜子的人,從大院兒走進(jìn)來了。我高興地迎上去作了回答。
“兩張包裹單,好好收著,別丟了!”那個時候的人善哪,這樣婆婆媽媽的叮囑,時不時都能聽到。
第二天,正好趕上禮拜天,老爸去郵局取回了那兩個小包裹。啊,是兩包像小枕頭那么鼓溜的花生米!一包是用花手絹兒縫的小口袋裝的,上面寫的地址是老爸那個當(dāng)姐夫的小舅子,我大舅寄來的。另一包是用一塊洗得都變了顏色,很薄了的白手巾包裹著,寄件人也是山東牟平,哦,是我三姨夫,當(dāng)然是老爸的好連襟給郵過來的。老媽又有了她的嗑兒,“兩家咋像噶好了口兒似的,都全了會啦!”臉上樂得放光了。
老爸倒出來半口袋,在大鍋里炒起來。那一粒一粒,白白胖胖的大花生米,一會兒就炒出了香味兒。我站在鍋臺旁邊,舔嘴嘛哈地盯著,眼珠子差點兒沒掉到鍋里。
可等花生米晾涼了,我的眼角卻耷拉下來,嘴也撅起來了,“爸,你也太小摳兒啦,才給這么點兒!”
“沒數(shù)著粒兒給就不錯了,知足吧!那幾個饞貓的大牙還當(dāng)啷著哪!”老媽白了我一眼。
那個時候,花生米就是這么個稀罕物。天寒地凍的黑龍江,生長期太短,花生基本上就是足不“涉黑”。因為哪一年老天爺不高興了,早早來一場霜,這花生秧子就趴地上先熟溏啦!過大年,按戶口本兒供應(yīng)的那幾斤帶殼花生,也都是那種,聽說是遼南栽的小粒兒品種。
小孩子就是好顯擺,就是這一小把兒,我也沒舍得吃。拿到大院兒去嘚瑟了。隔壁穿堂的那幾個饞鬼,都長著貓鼻子,不用招呼,就聞香而至了。
“小墊兒掛羅圈兒,再多給幾個唄!”龍口的,操著一口黃縣腔囔譏著。從齊齊哈爾那嘎達(dá)搬來的“臭糜子”,都掉小臉子,用小鋤頭扒扯我,翻后賬了,“忘了你還吃過我給的粘豆包,酸菜餡兒餃子哪,再也不跟你好了!”
我心里頭那個悔呀,這不是燒香引鬼嗎,再叫你窩窩頭翻跟頭,顯大眼兒!還沒等他們上來搶,我嘴一張,手一抬,都填進(jìn)了鼻子下面的無底洞。
二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边@是先秦?zé)o名氏的詩句?,F(xiàn)實中我老媽也有“親戚遠(yuǎn)來香,有來得有往”,可不能剃頭挑子,一頭兒熱乎。為人處世,都是兩好噶一好的理念。
老爸這輩子有兩個小舅子,三個連襟。老媽雖然不是那種出了嫁,還跟沒出嫁一樣,心思還留在娘家的“扶弟魔”,但當(dāng)時姥姥家還只有老爸這獨一個闖了關(guān)東,在哈爾濱落了戶的女婿。大事小情,為難遭載兒的事兒,又咋好意思不管!好在老媽挺知足的是,嫁了一個寧可自己千難萬苦,也不讓來投奔她的親戚,受一丁點兒委屈的男人。跟同院子那個比老爸足足高半頭,親表妹從農(nóng)場扛著白面來過年,還沒等“破五”,就“呱嗒”撂下?lián)躏L(fēng)的厚門簾子的冷臉,給人家扇出去的大老爺們兒,那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上。兩下這么一比,她自己都不得不說,太幸運了!
小舅是早早故去的姥爺姥姥,最閉不上眼的小老疙瘩。十八歲老爸把他接來了哈爾濱,就一直和親親的小姐,同處在這同一座城,同一片藍(lán)天下沒離開過。清楚記得,五四年小舅媽從關(guān)里家來哈市結(jié)婚前,在我們那個七口之家擠在一起的情景。八米半,腚大點兒的房子,半空搭了一個吊鋪。好在都是單一品種,且都還少不更事。當(dāng)時還是一個大閨女的小舅媽,在吊鋪上硬是擠了三個月,才被新郎官兒的小舅接走了。
疫情期間,我打越洋電話問候她的時候,已是米壽之年的老人,還念念不忘,“二哥的為人沒個比,就是打十個燈籠也找不到,百里挑一的好人!”哦,關(guān)里家我們那邊的老輩子人,都管姐夫按婆家的長幼排序叫哥。大舅家,特別是二姨三姨家,我同輩兒的表姐,可是沒斷了往來。用老媽自己的話,那又“擦害”來了。也難怪,在那個沒戶口,就沒口糧,大拇指卷煎餅,連自己吃自己的,都供不上嘴的年代,家多一口,就是得要分?jǐn)傊I肚子??衫习质莻€能出十分力,絕不留九厘九的實誠爺們兒,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供吃供住,還得幫著蹚路子,求人謀前程。老媽累激了眼,驀一陣兒,還斷不了“花抽”幾句,就是呲噠自己的娘家客,對自己生的,那更是口無遮攔了。老爸盡管也不是那種和顏悅色的好脾氣,可對來的這些親戚,卻都是格外的客氣。我聽過他跟老媽的悄悄話,“脾氣耍在人家面前,不就是變相下逐客令嘛!”于是連我們兄弟哪天有了失誤犯了錯,也都跟著借了光。長大了才一點點體悟到了,老爸當(dāng)時的壓力得有多大,心里該有多苦。
“但知行好事,莫要問前程,冬去冰須泮,春來草自生。請君觀此理,天道甚分明?!边@是近一千一百年前,唐末五代馮道《天道》中的箴言哲語。與那句來自英國的,“贈人玫瑰,手有余香”的諺語,東西方文化在這一點上可謂不謀而合。老爸老媽或許說不出如此高雅之言,但我敢說,村觀村,戶看戶,如父母這般為人,那種心態(tài),肯定是鮮而見之的,
后退一步,即便將心比心,領(lǐng)情念好兒,承恩思報,可拿什么來回饋,又能整點兒啥來報答?。‰m然那個生產(chǎn)隊的年代,整個山東從西到東,屬煙臺地區(qū)的勞動日分值高,可日子也一直都是緊巴巴,苦哈哈的。哪還能踅摸點兒拿得出手,像點兒樣的東西呀!
“你們哪知道啊,這點子花生都是你大舅、三姨家房前屋后種的,都是從他們留著打點兒油,全年吃的油料里摳出來,口挪肚省攢出來的。點著煤油燈一個一個地剝,一粒一粒地挑出來的!”說這話的時候,老媽的聲兒顫了,老爸的眼圈兒也紅了。
老爸樂意吃甜的。記得有那么一回,他把剩了不多的花生米炒好,搓去了紅衣,又熬了糖,做成了花生餞。想起來,就掰一點兒打打牙祭。老媽分明見我在一旁吧嗒嘴,直咽唾沫,也舍不得給,反倒像防賊似的,擱立柜里鎖起來了。我那個時候哪懂啊,就是一根筋的人小嘴饞,趁老媽忙干活兒忘了拔鑰匙,就偷偷地掰了點兒咂撒,招了一頓罵。
這可能就是膠東的老規(guī)矩,祖輩傳下來的了。女人都是以老爺們兒為主,男人就是家里的天。但凡有點兒好的,都留著給當(dāng)家的爺們兒吃,自己和孩子是撈不著的。老媽完美地作了詮釋,即使家里來了客人,她也是做好了,端進(jìn)來,不上桌??腿搜?,她也是重復(fù)那句多少年不變的話,“我趕趟兒,鍋里還有呢!”
三
曾幾何時,他們都走了,我也老了。小舅媽差點兒過八十九,也讓疫情給染成白肺,幾天工夫就沒了。去年冬月,我25年后再回膠東,就一個心思,就想再尋舅家、姨家的表哥表姐聚一聚。咋也是見一面,揀一面的歲數(shù)了。說著說著,卻都感慨不已,唏噓漣漣了。
行伍戎裝了大半輩子,大舅家也已登了耄耋的表哥,叮囑他企業(yè)家小妹的那一句話,讓我破了防,“我體力不夠了,你得給我好好安排你四哥,小姑父和小姑對咱家有恩哪!”
我的心里一緊,眼淚差點兒沒流出來。前人栽樹后人乘涼,上一輩兒雖去,可這一輩兒卻一直沒有忘記。他們還記著老爸老媽的好兒,還念著那一份兒沉甸甸的情。人世間,還有什么比這種彌足珍貴,已不多見,正能量滿滿的傳承賡續(xù),更叫人溫暖,更叫人欣慰!
回哈后臘月初四那天,我去了賓西臥龍崗,在老爸老媽的墳前,念叨著表哥的話,告訴老兩口,當(dāng)年他們都曾經(jīng)惦記過的人,都還在想著他們。還有,牟平老家那已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哦,更得再提上一句,用花生米待客,雖早就不算稀罕物,卻總和餐桌不離不棄……終于再也忍不住老淚縱橫了。
想起來小時候,那個和發(fā)小們破的悶兒,我又給續(xù)上了幾句,“麻屋子,紅帳子,里面睡個白胖子?!卑着肿樱瑘A又壯,輩輩世世都留香。香不絕,情不忘,家和國穩(wěn)中華旺。
乙巳清明,每年都專程從沈陽趕回來的五弟,與六弟一家子,又給老爸老媽祭掃了。六弟說,去年整修墓寢的時候,他下了墓穴,又看了爸媽的骨灰盒。上面鑲著的照片,還一如既往那樣笑意盈盈地沖著他樂,連上面蓋著的尼龍綢,都纖塵未染,絲紅未褪。我在萬里之外也欣然釋然了。想爸媽的在天之靈,也一定知悉瞑目了……
2025年4月29日于紐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