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驚險之途(小說)
一
1987年4月17日
“張秀大車,張秀大車,請起床準備出乘……”
西京鐵路分局洪山機務段的蒸汽機車司機張秀正躺在休息室的床上,突然叫班員來到門口,把他從睡夢中喚醒了。
“明白……”張秀條件反射一般地從床上爬起,匆匆忙忙穿上鐵路制服,準備出乘XXXX次油罐列車。根據(jù)鐵路局的規(guī)定,火車司機必須在出乘前六小時到段里去休息。晚上困得不行卻不能睡,白天不想睡的時候必須睡,這樣陰陽顛倒的生活對他來說早就習以為常了。
今天他有一項“特殊”的任務——昨天段長找他談話,希望他能對新上崗的副司機黃康、剛入路不久的司爐韓華“傳幫帶”一把。其實他內(nèi)心里是不太情愿的。這么吃重的運輸任務,他內(nèi)心里并不太信任這些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的年輕人。但既然這是組織上的安排,他也只有二話不說地順服了。這個退伍老兵歷來是分局里幾乎家喻戶曉的老勞模,入路28年來多次榮獲“安全生產(chǎn)標兵”稱號。歷來以勤勤懇懇、不折不扣地服從組織安排而著稱。
張秀來到車間里,用沾滿油污的手套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扒斑M”型蒸汽機車正噴吐著白氣,如同一頭蓄勢待發(fā)的鋼鐵巨獸。他彎腰檢查完最后一處連桿,抬頭望向剛調(diào)試完制動閥的黃康。
“調(diào)試得怎么樣?”張秀的聲音在空曠的車間里格外清晰。
黃康頭也不抬地擺擺手:“差不多——”
“重來!”張秀的臉上頓時陰沉了下來,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拌F路人的詞典里沒有‘差不多’三個字!世界上只有兩個地方是絕對意志和秩序的體現(xiàn),一個是軍隊,一個是鐵路。像你們這樣吊兒郎當?shù)模怯肋h長不出鐵路人身上的味道的!”
黃康撇撇嘴,不得不老老實實地重新檢查了一遍。
還沒到發(fā)車時間,黃康忽然發(fā)現(xiàn)韓華的臉上露出幾分忐忑不安的表情?!靶值埽趺戳??”他用手拍了拍韓華的肩膀。
“哎,我怎么……右眼跳得厲害,我有點預感到……”
“好了,盡瞎想些什么呢!還不快加煤!”張秀打斷了韓華。
發(fā)車時間很快便到了。站臺上的值班員張開雙手揮舞信號旗。張秀用腳踩下汽笛開關,又用手拉起氣門?!班弧钡匾宦暰揄憚澾^天際,××××次列車吐著黑煙緩緩駛出了火車站,朝著目的地進發(fā)。四十五節(jié)滿載原油的罐車在守車前方排成長龍,顯得蔚為壯觀。運轉車長羅飛坐在守車里,透過小窗望著逐漸遠去的站臺。還有兩年多,他就要退休了。
張秀聚精會神地駕駛著火車。黃康和韓華按照分工,一個負責瞭望,一個負責加煤,忙得不亦樂乎。這兒距離目的地足有245公里,列車需運行8個多小時,因此要前半夜才能到。
誰知才開車17分鐘,就出了狀況。運轉車長羅飛正嚴密地監(jiān)視著列尾的狀況呢,忽然間覺得胸口一陣陣鉆心的疼痛!“哎喲……”他趕忙彎下腰來,用手捂著胸口,額頭上開始一陣陣地冒冷汗。他曾經(jīng)有心臟病史,應急藥物已經(jīng)是他出遠門的“標配”??墒莿偙灸艿匕咽稚爝M口袋里,這才發(fā)現(xiàn)--壞了!忘了帶藥了!
他沮喪地雙手錘著自己的后腦勺。哎,真是的,怎么早不帶晚不帶,偏偏今天要出車就鬼使神差地忘了帶藥!還有七八個小時才能到終點!
“張大車,張大車,我……我……胸口痛……估計心臟病犯了……”羅飛拿起無線電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你沒帶藥物?”
“今天真是見鬼……”
“好的,好的,你先掐住人中堅持一下,我聯(lián)系一下調(diào)度看能不能弄到藥物……”張秀聽說羅飛突然發(fā)病,頓時心里一驚,但還是故作鎮(zhèn)靜地回答著。
“報告調(diào)度,××××次列車的運轉車長突發(fā)心臟病,情況緊急,急需藥物!”
此時此刻,列車就是緊急停車也沒有用,因為鐵路線不是城里的街道,兩旁是沒有藥店的。于是調(diào)度趕忙一個接一個地聯(lián)系沿途車站,看看是否能搞到藥物。無奈的是,前方的好幾個車站都在偏遠的鄉(xiāng)下,根本就沒有條件弄到治療心臟的藥物,只有到了前面的縣城才行!可這兒距離縣城還有近一個半小時!
調(diào)度把這一情況告訴了張秀。張秀當機立斷:
“我們請求臨時變更運行方案,爭取早點兒到達縣城去搶救,人命關天!”
于是調(diào)度同意把前面唐鎮(zhèn)站的待避改為通過!這樣可以節(jié)省出十幾分鐘的時間。
“喂,求求你快點開好嗎?我快要堅持不住了……”無線電臺里傳來羅飛痛苦的聲音。
“再堅持一下!”張秀說,“調(diào)度已經(jīng)同意我們提前到達縣城!”
調(diào)度隨后又聯(lián)系了前方縣城的車站和醫(yī)院,緊鑼密鼓地為搶救做好準備。此時此刻,羅飛正渾身無力地癱在地板上,兩眼陣陣發(fā)黑,吸一口氣都十分困難……駕駛室里的三人也是心急如焚,都在祈禱上蒼應許他們早點到達縣城。
二
韓華朝爐膛里加著煤:“張大車,等這事解決了,估計我們也就能寬心了吧!”
張秀盯著窗外漸行漸近的隧道:“不好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列車很快駛入青龍山隧道,從青龍山隧道出來便是唐鎮(zhèn)站了。在這個站,沿線不少趕集的菜農(nóng)常常來“蹭”貨運列車回家,這樣可以省去一筆路費,這在站里也算是一“景”了。而值班員也往往視而不見。畢竟鄉(xiāng)下人要生存也不容易,因此通?!熬W(wǎng)開一面”一把。雖然這次××××次列車沒有停車,但由于是側向過岔,列車開得比較慢,于是村民們就如潮水一般涌上來,爭先恐后地扒上列車。張秀見狀,趕忙鳴笛示警??刹宿r(nóng)們還是故我。
“簡直不要命了!”張秀嘟噥了一句。
“要是有油耗子趁機渾水摸魚,可就麻煩了……”黃康說。
過了唐鎮(zhèn)站不久,是一個長大下行坡道,按照技規(guī)必須拉閘減速。
張秀用力拉下空氣閥門,“哧”地一聲傳來放氣的聲音??蛇@一次卻格外地不對勁——他感到氣門手柄異常地輕飄,車輪也沒有同步發(fā)出“咯吱”的閘瓦聲作為“呼應”,氣壓表指針更是紋絲不動!
“放飏了!”三個人幾乎同時大呼,臉上露出驚恐的神情。鐵路上的人都知道,列車不怕開不動,就怕停不下來。光在西京分局,之前通報過的有關剎車失靈而造成車毀人亡的事故就有至少不下五起!
此時此刻,列車如同一匹脫韁的野馬在長大坡道上飛奔著,時刻表上的指針從40公里到50公里,再到60公里,幾乎要貼近線路的限速了……張秀已經(jīng)急得大汗淋漓,心臟都快蹦到嗓子眼了。根據(jù)常識,這種狀況十有八九是后面車廂的折角塞門被意外關閉了,導致壓縮空氣不能傳到車廂。
張秀一邊緊急向調(diào)度匯報,一邊使出了吃奶的勁兒將閘把推至緊急制動位。但還是沒有半點效果。于是他又拼命給列車“打倒氣”,仍然無濟于事!
“出車前你試過風嗎?”張秀問黃康。
“試了好幾遍,沒有問題啊?!秉S康感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哎呀,想起來了!”張秀猛地一拍大腿,想起了剛才扒車的那些人。以前分局就通報過扒車者在踩踏列車的過程中,不小心關上折角塞門的類似事件??磥眄n華的右眼跳不是沒道理的。今天真是喝涼水都塞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電臺那端的調(diào)度也嚇壞了,趕忙聯(lián)系前方車站的值班員開放“避難線”——鐵路上的關鍵車站都設有避難線,是為防止列車在陡長的下坡道上速度失去控制而專設的一段盡頭線路。然而一般的避難線僅有幾百米長的距離,風馳電掣的列車即使進入避難線也會車毀人亡。避難線所起到的作用只是可以避免影響其他線路上的列車。
現(xiàn)在剩下的出路,就是通知運轉車長趕快撂列尾的車長閘。可誰能保證羅飛這會兒神志清醒呢?
“老羅,老羅,趕快撂車長閘……”張秀拿起無線電臺嘗試著通知羅飛??墒悄沁厸]有任何回應。
“老羅,老羅,趕快撂車長閘……”張秀又重復了一遍,那邊還是沒有回應。
“壞了壞了,老羅肯定是休克了!”黃康說。
“看來今天的終點站是地獄?!表n華來了句冷幽默。
“膽小鬼,怕什么啊你!”黃康嘲笑道。
“好了好了,都別廢話了,趕快想想辦法!”張秀說。
列車在下坡時的慣性作用下,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眼看著列車的失控程度越來越嚴重,三個人都料到了即將到來的可怕后果。作為滿載著可燃物的油罐列車,一旦撞車了引起爆炸,將給整個站區(qū)帶來毀滅性的打擊,到時候造成的損失將不可估量!
駕駛室內(nèi)的空氣幾乎要凝固了。
“看樣子我們是沒救了!”韓華急得直跺腳。
“算了,要么我到后面去看看吧!”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刻,黃康自告奮勇道。
“那你要注意安全!”張秀也想不出其他辦法,只好同意了。
“放心吧,我身手好著呢!”黃康說著,就一個箭步離開了座位!
“韓華你過來臨時代替黃康,注意瞭望!”
韓華放下煤鏟,坐在副司機的位置上。
黃康轉過身來,推開駕駛室的門。呼嘯的風瞬間灌進來,吹散了操作臺上的值班日志。他深吸一口氣,拉著扶手,像猿猴一樣躥上車頂??耧L撕扯著他的身體,機車噴出的煤灰迷得他睜不開眼。他趴低身體,手指死死摳住車頂?shù)臋z修扶手,一寸寸向后挪動。六十公里時速下的氣流如同無數(shù)把小刀,刮得他臉頰生疼。
三
駕駛室內(nèi),張秀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一支接一支地抽著香煙。“伙計,當心點!”他把頭轉向背后叮囑黃康,喊聲被風聲撕得粉碎。
黃康趴低身體,手指死死摳住車頂?shù)臋z修扶手,一寸寸向后挪動。兩節(jié)車廂之間的連接處近在咫尺,卻像一道天塹——車廂在高速行駛中不斷左右晃動,連接處的縫隙時寬時窄,如同巨獸張合的利齒。
黃康密切注意著車廂晃動的節(jié)奏,在兩者距離最近的瞬間縱身一躍。他的工作靴剛踩上油罐車頂,整個人就被突如其來的側向晃動甩得跪倒在地。膝蓋撞在冰冷的鋼板上發(fā)出悶響,他咬緊牙關沒讓自己叫出聲來。
第二節(jié)、第三節(jié)……黃康像只壁虎般在油罐車頂上爬行著。每經(jīng)過一個連接處,他都要停下來喘口氣。油罐表面結著一層薄霜,手指摸上去刺骨的涼。有兩次他差點滑落,全靠抓住檢修環(huán)才沒掉下去。
到了第九節(jié)車廂時,黃康發(fā)現(xiàn)折角塞門果然被關閉了。他正準備排除故障呢,一陣異樣的響動引起他的注意。他抬頭一看——好家伙!只見有個小青年正趴在油罐頂部。油罐的頂蓋被打開了,他的兩只手在里面不斷地撈著……
“油耗子!”黃康心里一緊。這類專門偷油的賊他早有耳聞。肯定是那人在攀爬時,一只腳正好蹬在風管的折角塞門處,不小心關上的!
他決定不驚動那人,悄悄地一個箭步順著車梯下到風管處,重新將折角塞門打開,隨著“哧——”的一聲,制動風管被打通了,整列列車恢復通風,列車的車速迅速開始下降!
“太好了!”韓華歡呼一聲。
張秀沒說話,眼睛死死盯著速度表。指針從60下降到55、45、35……
由于列車突然減速,偷油賊一時間沒反應過來,身體失去平衡向后栽去。黃康猛地抓住他的衣領,自己卻被帶得滑向車頂邊緣。
“放開我!”油耗子剛才光顧著偷油了,壓根兒沒注意到有人。
黃康的手臂肌肉繃得像鋼筋,指甲都陷進了對方衣料里?!白ゾo我!”他大吼著,另一只手死死扣住檢修環(huán)。兩人就這么懸在車頂邊緣,身體隨著列車減速而搖晃著。
等列車停穩(wěn),油耗子拼命地掙扎,想要跳車逃跑?!安辉S動!我告訴你,我可是業(yè)余散打亞軍!”黃康的雙手像鐵鉗一樣重重地抓著油耗子!油耗子又掙扎了幾下,見動彈不得,只好放棄了抵抗。
“好了,看警察怎么處置你吧!”黃康說。
“大哥,求求你放我一馬吧。就算咱們交個朋友。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一聽就是老扒車偷油的慣犯了!
“還交你這個朋友,你差點害得我們車毀人亡了!”黃康不由分說,一把就將油耗子拖下車,“押”到駕駛室里,準備到站后交給鐵路警方。
韓華轉過身來:“你小子!知道我們多擔心嗎?”
張秀沒說話,只是用力拍了拍黃康的背,力道大得讓他踉蹌了一下。但黃康看見老司機轉身時,用袖子飛快地擦了擦眼睛。
“好了,快開車吧!救人要緊!”黃康喝了口水。
列車重新啟動,朝著縣城風馳電掣。
四
到縣城后,救護車和警車早已一前一后地等候在站臺上。
等列車停穩(wěn),兩位民警給油耗子戴上手銬,押上警車。
站臺上的工作人員與醫(yī)護人員一道,來到守車里,把羅飛抬上救護車。此時此刻,羅飛早已昏迷不醒,呼吸微弱,渾身冰涼,已經(jīng)沒有多少生命體征了!
救護車將羅飛送到醫(yī)院去搶救。
由于病情過于嚴重,加上發(fā)病后沒能及時救治。雖經(jīng)全力搶救,但羅飛還是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得知羅飛不幸去世的消息,張秀頓時老淚縱橫。
“老羅啊……”張秀抽了口香煙,嘶啞的聲音從指縫里漏出來,“咱倆值乘同一趟列車也有二十多年了吧?雖然在車上都見不到面。你怎么說走就走了?那天也是我不好,明知道你有心臟病史,卻忘了提醒你帶藥……”
一周之后,路局決定對XXXX次機車乘務組通令嘉獎一次。隨后路局、分局和機務段,相繼對張秀、黃康和韓華的事跡進行通報表彰。同時路局還下發(fā)文件,要求對小站的管理例行整頓。尤其是嚴防扒車、偷竊等現(xiàn)象發(fā)生,以確保鐵路運轉的安全。
后來,每當張秀回憶起這次有驚無險的經(jīng)歷時,總是若有所思地感慨一句——
“記著,‘擔當’永遠是鐵路人應有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