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點】來自老鎮(zhèn)的電話(微小說)
小青接到阿姨電話時,他正在湖北孝感的家里。他記不清上一次與阿姨通電話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一刻他有點呆怔,后面阿姨說的讓他無論如何,這次一定要回一趟老鎮(zhèn)的話,更叫他差點哭出聲來。
那個遙遠的老鎮(zhèn),那個睡在心底最深處的老鎮(zhèn),那是他的故鄉(xiāng),他生在那里,長在那里,可以說人生中哭得最多,笑得最沒心沒肺的記憶都與老鎮(zhèn)相關(guān),那是最無憂無慮的時段,也是匯聚了無數(shù)童真、少年往事和濃密親情的地方。
四十多年前,小青和哥哥妹妹,跟著母親追隨父親而來,自此,孝感成了他們的第二故鄉(xiāng),而原先那個記錄了他們無數(shù)歡樂過往的老鎮(zhèn),包括那些追著螢火蟲飛跑的情景,包括煤油燈下用糖紙、香煙外殼疊牌餅的細碎,包括在熙熙攘攘的菜市場穿來穿去,包括在大禮堂的竹條凳底下匍匐前行等等,便都成了睡在夢中的記憶。
很小的時候,小青就知道,外婆就生了母親和阿姨兩個,小時候常聽街坊鄰居跟外婆聊天,說她生的兩丫頭好得就像一個人,兩姐妹一起學(xué)的縫紉,一起進的縫紉店,就連后面結(jié)婚、生子,也都是在這一座老房子里完成的。每每說,外婆總呵呵笑著答,是吶是吶,我這兩丫頭感情好著呢。
外婆的老屋好大,一排三大間,東屋住著母親、哥哥、小青和妹妹,西屋住著阿姨跟她的小輝小黑。好大一個家,吃飯卻不分餐,母親和阿姨誰有空誰買菜,再相幫外婆洗衣做飯。
慈眉善目又白白胖胖的外婆,早早地佝僂了腰,她常年頂著一頭灰白色的頭發(fā)忙前忙后。外婆話不多,對他們極好,從小,他和哥哥妹妹,還有阿姨家的小輝小黑,都是外婆帶大的,他們五個孩子就像五個葫蘆娃,外婆就像兒童團長。話說回來,即使老屋夠大,卻也擱不住這么多大人孩子鬧騰,好在父親跟姨父都在外地工作,平時鮮少回家。
小青記得,他們?nèi)置煤湍赣H來湖北的前夜,母親跟阿姨抱頭痛哭了,害得他們幾個半大孩子眼淚也是稀里嘩啦地掉了個不停。那晚,阿姨說了一次又一次,要他們一定?;貋砜纯?。母親說,我在這里生活了47年,這里有媽,有我的梅子妹妹和外孫。我們肯定會回來的。
來孝感的一開始幾年里,阿姨常常從老鎮(zhèn)寄來家鄉(xiāng)的海鮮,那些曬干的對蝦、海鰻魚,還有腌好的蛤蜊等等。每回吃都會給他們帶來別樣的親昵,就好像,時光倒流,舊景驟回,總能讓小青他們透過舌尖的重溫,感知來自家鄉(xiāng)的親切。這期間,母親也回過好幾次老家,只是他們?nèi)置玫K于經(jīng)濟和學(xué)習(xí)等多方面的不得已,沒有隨行。
母親最后一趟回老鎮(zhèn)是在二十年前,那年,比他大兩歲的哥哥因肝病突然去世。人生無常,天不假年。本就傷悲未消的母親,那次回老家是因為外婆九十大壽。與以往不同的是,那次母親回到孝感后情緒很低沉,那時的小青已成家立業(yè),家里家外的大小事情,父母不會刻意瞞著。
聽母親說,那次在老家,聽說了一件事,說外婆的老房子拆遷后,阿姨拿到了兩個大門面房。其實,拆遷之事,小青之前聽到母親跟父親說過不下一次,他知道當(dāng)時阿姨特別寫了信給母親,說房子馬上要拆遷了,我們姐妹都有份。阿姨在信里問母親啥打算,說要的話,得趕早回家簽字辦手續(xù),該交的錢當(dāng)場交清,該要的面積,房子朝向樓層等等,也是要當(dāng)場選定的。接到阿姨的信后,母親糾結(jié)了幾天,最后,在阿姨再一次打來長途電話時,就把這事回絕了。母親在電話里說,來來去去的,山高路遠,麻煩。再者,這些年一直都是阿姨在照顧外婆,她也不好意思。母親跟阿姨那次通話后,就是間接表明了外婆的拆遷房,她不準備要了。
后來,小青才知道,那次在老家重提門面房的人,是跟母親和阿姨共事過的號稱老鎮(zhèn)百事通。不知道那人與母親是怎么說的,小青只知道,母親是真的生氣了,她跟父親說,小梅不地道!想不到老鎮(zhèn)的門面房租金一年就是好幾萬!還說當(dāng)時補交的根本算不上錢。言外之意,拆遷之事,阿姨其實是存了私心留了后手的。也是從那時起,母親便斷了回家的念頭,就連外婆101歲去世都沒回。而原先每年春節(jié)要寄給外婆的錢,也從那時起徹底斷了。
從某種意義上說,外婆的去世,相當(dāng)于把他們家與阿姨家的關(guān)系,用切割機徹底切斷了,從那時起,彼此間不再通信,不再打電話,而雙方的消息,自有共同的親戚自發(fā)傳遞。當(dāng)然,后來他父親去世,母親也是沒有通知阿姨的。8年前,母親彌留之際,在病榻上還不忘跟小青和他妹妹交代,她死,不必通知老家,以后更不可主動聯(lián)絡(luò)。
小青沒想到,整整斷絕來往20余年的阿姨,這次會主動打來電話,并千叮萬囑一定要他回一趟老家!難道阿姨來日無多了?她想在臨終前最后看一看自己娘家的親人?一想到此,小青的心跳還是漏了幾拍。
思前想后,小青決定成行。下了高鐵再轉(zhuǎn)公交車,早晨出發(fā)的他,暮黑時分終于抵達老鎮(zhèn),眼前的老鎮(zhèn)早沒了曾經(jīng)的印記,好在他與小輝早已經(jīng)聯(lián)系,并相互用手機定了位。
四十多年不見,曾經(jīng)爽利漂亮的阿姨,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老態(tài)龍鐘,見到他,老淚縱橫的她,從躺椅上顫顫巍巍站了起來,拉了小青的手叨叨,回來了好,回來了好!可憐我那姐姐……
是夜,阿姨當(dāng)著自己兒子的面,跟小青說了如下的事。她說,這次叫小青來,是為門面房的事。當(dāng)年,原是阿姨做事欠周全,房子都是你們外婆落下的,我有的,你媽也該有,不管當(dāng)年你媽媽要不要,我都不能做了獨吞的人。當(dāng)年阿姨想得簡單,以為姐姐不要就不要了吧。不想后來姐姐由此結(jié)怨,直到你們外婆去世,直到她自己去世都不愿見我一面。
阿姨說到這里,喘息幾下繼續(xù)說道,眼看著我也馬上歸西了,走之前,我想把這件早該了結(jié)的事做個了結(jié)。兩個門面房原本都寫著我的名字,現(xiàn)在我想做個交接,小青你拿一個,至于回到孝感你們兄妹間怎么分配,我這個做阿姨的不管。另外,當(dāng)時拿房子時候的進出錢款,包括這些年的租金,你姨父在世時一直有個賬本的,這三年,我也涂了幾筆的?,F(xiàn)在我把它交給你們兄弟。到底怎么算,你們坐下來商量。剩下的,阿姨手指自己的大兒子小輝說,歸你,你弟弟小黑,頂了你爸爸的班,在上海又得了個小房,還遇到拆遷了,原是不虧的。
阿姨說完這些,不再說其他。一夜無話,至晨,早早起床的阿姨,把自己收拾停當(dāng),便主動提出帶他們兄弟去房屋交易中心辦理相關(guān)手續(xù)。這一天,阿姨這個九旬老人,硬是在偌大的辦公大廳一個窗口接著一個窗口的,按了手印簽了字,直到下午四點,手續(xù)辦完,等待一周后拿書面文本,此事就算徹底了結(jié)了。
走出交易大廳,阿姨笑著道,這樁事情,盤在心里多少年了,今天算結(jié)了。要說姐姐在世的時候,我沒有一點私心,說出來連我自己都不相信。不過,時間越長,我的心里越不是滋味。唉!該了結(jié)的時候沒了結(jié),留了這么大一根尾巴,直叫姐姐到死都沒有原諒我,也是我自找的?,F(xiàn)在我真的可以放下了。
返程的路上,阿姨再次跟小青說起了他母親跟她那場曠日持久的宿怨。阿姨說,其實,你媽那次回老鎮(zhèn)后第三天,我有過跟她說這事的打算,誰知道,那時候你媽已經(jīng)聽了別人的挑撥,根本不跟我搭腔不算,第二天趕早就走了。而我,那時還豬油蒙著心。唉!人吶,活著的時候,好多時候想不開,想不明白,其實,比起姐妹親情,那些個身外之物算啥。
話說,那天辦完手續(xù)回到老鎮(zhèn),天色已暮。到家后,阿姨因為這一天的忙累,連晚飯都沒吃幾口,跟小青道了乏,便先去歇歇了。
一夜無話,早晨起床后,小青牽掛著阿姨,便想走進臥室看看去,不想,就在這時,房間里傳來小輝弟聲嘶力竭的喊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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