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兒時的記憶，似乎總在藍(lán)天白云下，想象著遙遠(yuǎn)而悠長的火車汽笛聲?！崩蠋煴阌媒瘫耷弥业念^說：攢勁讀書，讀好了書就可以坐著火車上北京下廣州過城里人的生活。
　　 彼時，我的玩心戛然而止。
　　 是的，那是一種很懵懂的記憶與遙想，我并沒有見過火車啥模樣，也沒有構(gòu)想出北京廣州如何繁華，但幼時的遙想便是一種攢勁讀書才會有出息的設(shè)定?！b想便是動力，遙想更是幸福，所以盡可能地沉浸于遙想中。
　　 那時，我也曾追著老師問：火車是什么樣子的？鐵路是什么樣子的？車站是什么樣子的？——老師是大城市里來的知青，他們就是坐著火車來的。
　　
　　 二
　　 時光漸長，那年嚴(yán)霜如雪、紅葉醉秋的時候，還沒鋤頭把高的我，來到位于獨城的滅螺大會戰(zhàn)工地。這一“壯舉”，不僅僅是為了頂替臥病在床的父親，也不僅僅是為了大塊吃肉、大碗吃飯的享受，更是為了兒時萌芽的遙想——一睹火車的風(fēng)采。
　　 會戰(zhàn)結(jié)束的那天，我拽著星星的尾巴，來到位于圩西南面的岔道口；兩餐沒吃飯，餓得腿都打哆嗦了，可是我仍固執(zhí)地佇立于招呼站的一樹芙蓉花下，不肯離去。山的那邊響起一陣長長的汽笛聲，接著聽到轟隆轟隆的聲音震天動地，破空而來，不大會兒，便有軒昂磅礴的火車頭噴著黑煙，如一頭巨獸，以不可阻擋的氣勢沖了過來，又迅雷不及掩耳地從眼前馳而過，再修長而綿遠(yuǎn)地漸漸遠(yuǎn)去，消失在我戀戀不舍的視野外……一節(jié)節(jié)的車廂，黑黝黝的顏色，驚呆了神往火車許久許久的我，忘了歡呼，忘了雀躍，忘了看看司機的兒子是否也在車上，忘了數(shù)數(shù)到底有多少節(jié)車廂，只有淚水沒忘了奪眶而出，還有身體沒忘記顫抖。這是列運煤的貨車，從英崗嶺而來，至于到哪兒去就只有它自己曉得。從那時起，我對火車便有了淺淺的概念。
　　 上高中時，校園里來了一個擺書攤的。賣書的大伯見我盯著一本叫《火車司機的兒子》的連環(huán)畫，久久不肯離去，便問我：“你坐過火車嗎？”見我回以一臉茫然，他神氣活現(xiàn)地說：“火車啊，車廂是綠色的，有你們的教室高，比你們的教室長，一節(jié)連著一節(jié)，好幾里長的一大溜?。蛔疖囇?，可帶勁了，可舒服了，有飯菜吃，有風(fēng)景看，可以聊天，可以打牌，還可以睡覺……”
　　 從此，我心里又住進(jìn)了一個夢想：長大后，一定要去坐火車，一定去看遠(yuǎn)方。
　　
　　 三
　　 終于，要去坐火車了，還是在獨城，還是在圩外的這個岔道口，還是在這個岔道口上的那樹芙蓉花下。當(dāng)Y領(lǐng)著懵懂茫遠(yuǎn)的我候車時，從八景方向傳來的親切的汽笛聲，嘹亮又悠長，激越且歡快。Y拉著我急急地后退，混沌中，車已停，門已開。踏上火車時，恍如夢游般，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輕輕撫摸這記憶里如神話般的綠皮車廂，暖洋洋的幸福也沒能掩蓋涼颼颼的神秘。踏上，坐下，再踏上，再坐下，從此便將一抹玫瑰色留在了這古樸的神話里。
　　 “哐啷”一聲響，車廂搖晃著將我喚醒……
　　 車廂與車廂的連接處，在劇烈的撞擊中，擺正了，扭順了，巨龍開始滑動。芙蓉花向后退去，岔道口向后退去，獨城圩向后退去……當(dāng)那張與芙蓉花一般艷麗的臉從瞳孔中消失時，我開始好奇地打量著車廂里的人群。有瞧著窗外出神的，有胡吹海侃的，有吞云吐霧神的，有扶老攜幼的，有肩扛手提的，有乞討流浪的……不但有人，還有雞鴨豬狗，儼然一幅鐵軌上的“清明上河圖”。青春年少的我，故作深沉地學(xué)著有身份人的樣，莊重地開始了我的火車“處女行”。靈魂安歇了下來，幾多的想象都在明快而律動的鐵輪滾動聲中升華為現(xiàn)實，幾多的幸福又在高昂又悠揚的汽笛聲中發(fā)酵衍變。
　　 窗外一片片風(fēng)景，如幻燈片般次第掠過，人間煙火、水光山色、田園阡陌，浮光掠影，在心頭抹上一筆又一筆純正且純凈的色彩。那是一次圓夢之旅，那是一次與另一重世界交割的起始，盡管從獨城到新街，只有十來分鐘的行程。
　　
　　 四
　　 后來，我還真遇上了一位火車司機的兒子，因了他，我愛上了在鐵路上散步。彼時，每當(dāng)下班后，就會沿著一條狹窄的、彎彎曲曲的巷道，逐一走過十字路口、國營飯店、工商所、郵電所、生資倉庫、公社、耐火廠，來到協(xié)塘火車站。然后與候在那里的Z一起，用腳步丈量一段又一段鐵軌。一邊欣賞著他用榔頭在鐵軌上左敲敲右錘錘，一絲不茍的認(rèn)真勁兒，一邊沉迷在他永遠(yuǎn)說不完火車?yán)锏目茖W(xué)知識，道不盡鐵道上的奇聞軼事……
　　 Z從小跟著父親跑火車，到去年頂替退休的父親到協(xié)塘火車站當(dāng)巡道工時，已經(jīng)鐵路上摸爬滾打上十年了。車中路上，站內(nèi)站外，車頭車廂，司機乘務(wù)……總之鐵路上的各個部門各個環(huán)節(jié)，他比自己家里還清楚。他是驕傲的，因為這份本錢，他將工作打理得漂漂亮亮。他是幸福的，因為他入職不到一年，就當(dāng)上了職工學(xué)校的教員，好些個大中專院校畢業(yè)生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他一聲老師。相處久了，我發(fā)現(xiàn)他的生活中不僅有驕傲和幸福，也有憂傷和愁苦。
　　 有一次，Z怔怔地立在鐵軌間，望著兩股遠(yuǎn)去的鐵軌，不言語，不動作，臉上滿是壓抑著的傷心，還有悄悄流下的淚水。突然，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悲吼：“你說說，為什么這兩條鐵軌就不相交呢？”
　　 Z的悲傷源自于青梅竹馬的戀人投入了他人的懷抱，但他的質(zhì)問卻讓我想起了第一回看火車之后的一件事兒。記得第一次看過火車后，有鄉(xiāng)親問鐵路是生鐵做的還是熟鐵做的，我怔著了，真的沒有分心去細(xì)看過它。后來在鐵路上散步，才有心思去端詳它、思辨它?？粗n蒼沒有盡頭的鐵軌，心中生出的是一種志在四方、永遠(yuǎn)向前的豪氣，這個時候的鐵軌是鋼的，感覺生命不息、奮斗不止該是人生正態(tài)。瞧著逶迤錦長卻永遠(yuǎn)平行、永不交匯的鐵軌，胸中又有一腔“有情人天不佑”的不平在吶喊，這個時候，才看清鋼質(zhì)的軌道下是木質(zhì)的枕木在支撐著它，明白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應(yīng)是常態(tài)。Z生在火車上，長在鐵路上，可以說鐵路是他人生的全部，為什么就沒滲透這個理呢？
　　 獨城鎮(zhèn)外的那個岔道口，位于岔道口上的那樹芙蓉花，開始進(jìn)入我的腦海時，是一種饑餓的孩子飽餐之后的感覺。彼時，天地間是一片純嵐凈靄，無邊的田野，無限的清香，無限的希望，這般神圣而凝久的地方是用來形容心愿得嘗的幸福的。只是當(dāng)后來路過了太多太多的岔道口，經(jīng)過了太多太多的車站，才陷落浮塵，屈服世俗，將這生命中最珍貴的初始割舍、淡出?！淼揽诰褪侨松械囊粋€又一個選擇，它將一個個機會擺到面前，然后將人生分化。車站便是生命中的一個又一個驛站，將生命里一個個陌生人帶來又帶走，這里面有福星也有災(zāi)星，而最讓人悲哀的是該留下的沒有牽手，不該牽手的卻生息與共。
　　 如今坐高鐵、乘飛機不再是稀罕事了，而我出遠(yuǎn)門依舊喜歡選擇綠皮火車。因為我愛聆聽那回蕩在時光之外的聲音，喜捕捉那飄忽不定的記憶，然后再重組，再發(fā)酵，再提煉，最后凝結(jié)成一段又一段醉人的記憶。
　　 今天有幸再次站在這個岔道口上，可是高高的崁不見了，嵌在崁上的泥巴路不見了，崁下的芙蓉花樹不見了，候車的人群不見了，Y不見了，Z不見了……鐵軌依然在，只不過上面結(jié)了厚厚的銹；枕木依然在，只不過變成了水泥的……唯一沒變的是枕木間的野菊花依然燦爛，當(dāng)然還有我這個反芻著舊時光，細(xì)細(xì)品味其中滋味的過客。
　　 滄海桑田，人非物也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