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楓】父親的輪椅(散文)
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輪椅竟與父親連在了一起,就像我不會想到,一向身體硬朗的父親,竟因一場突如其來的腦梗死而坐上了輪椅。
父親是二月十五日晚發(fā)病住進了縣城醫(yī)院,因擔心治療方案不夠完整,我們做兒女的再三請求,于二月十七日下午,轉父親到省城一家大醫(yī)院。兩醫(yī)院治療方案雖大同小異,我們卻像迷霧中望見燈塔的旅人,雖知前路未變,卻因那束光而充滿希望。
七天的住院治療,我們日夜守護著父親,全力配合醫(yī)院各種儀器的康復按摩,輪流幫父親活動手腳,活血化瘀。
醫(yī)生曾告訴我們,這種病對九旬高齡的父親來說,站起來的希望非常渺茫。但我們從不放棄,依然做著100%的努力,等待奇跡的出現(xiàn)。即使出院前的最后一刻,這一渺茫的希望徹底破裂,我們也沒有死心,把新的希望寄托在日后的康復治療上。
第二天,我們給父親買了電動輪椅,推父親先回到家在城里的小妹處,每隔兩三個小時攙扶父親走上十幾分鐘,推下樓轉幾圈,想通過一段時間的康復鍛煉,讓父親獨立行走。
半個月后,父親的身體狀況雖沒有達到我們期望的那樣,但畢竟在我們的攙扶下,不斷向好的方面發(fā)展。這已經(jīng)非常了不起了。就像父親在接受這一殘酷的現(xiàn)實之后,曾心平氣和地對我們說過:“都九十三歲的人了,活夠了,總不能住世不死吧!”
這話聽起來不無道理,但對我們做兒女的來說,就如同哽在喉頭的一個棗核,憋的人半天喘不來氣。那些藏在父親皺紋里的故事、混在咳嗽聲中的叮嚀、晚飯后慢慢踱步的身影,剎那間都變得清晰又灼熱。我們當然知道生老病死是人間常事,可當最親的人笑著說出“活夠了”時,那些被歲月淹沒的往事還是會突然漫上來,像春潮漫過沙灘,濕了整片心岸。父親的豁達里藏著對人間的溫柔告別,而我們在淚眼中,忽然讀懂了他用一生寫下的生命課——原來真正的愛,是學會坦然接受時光的饋贈,也勇敢目送所愛之人走向生命的暮春。
為了讓父親走好這生命的暮春,我們所能做的,就只有懷揣感恩之心,付出全部孝心,方能對得起父親對我們的養(yǎng)育之恩。
就這樣,我們回到了農(nóng)村——這個父親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而我,作為父親唯一一個在外面工作的兒子,也決定用退休后的閑暇時間,多陪陪父親,幫父親康復,讓父親在晚年的時光里走的安逸,走的幸福。
自三月中旬以來,我多次陪伴在父親身邊,走遍了村子的每一條村道,經(jīng)歷了與父親相處時的點點滴滴。
起先,父親坐輪椅一點都不習慣,右手把上的快慢鍵、左右鍵、前進鍵和后退鍵,常常讓他難以控制,不是偏離路中心,就是忽快忽慢,前后顛簸。好在,他的每一次練習,我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寸步不離地守在身邊,雙手牢牢握住扶手,控制著輪椅的前進方向。
父親也非常爭氣,憑著堅強的毅力和清晰的思維,用了不到兩天時間就輕松掌握了在村道上前進的輪椅技巧。他那堅毅的眼神,樂觀的態(tài)度,完全不像一個病人,倒像是之前行動自由健康老人。每次攙扶他坐上輪椅,他都一再對我說:“你跟著走就行了,不要扶把手?!笨晌夷哪芊判?,依然握緊把手,眼盯前方,生怕出現(xiàn)意外。因為出院后的父親,雖能坐上輪椅,自由駕駛,也在我們的攙扶下挪動腳步,但異常艱難,稍不留神,就有跌倒的危險。因此,不管誰推父親散步,都要把安全放在首位。尤其是攙扶父親走路,更要掌握技巧。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完全要跟著父親的節(jié)奏走。之前,我不懂要領,每次都是用力過大,讓父親拄著拐杖的右手非常吃力,而左腳卻懸空地面,根本達不到左半身鍛煉的目的。父親也極其難受,好幾次都提醒我不要太用勁。
自此,只要別人在場,父親總叫他們攙扶,卻把我“冷落”一邊,我只有給父親端茶倒水、陪他聊天說話的份了。
后來我下功夫邊學習邊琢磨攙扶技巧,并不斷糾正自己的不足,直到掌握要領,讓父親感到舒服省力,我才加入了這場誰也不愿落下的“愛的接力”。
之后的日子里,我每天都要小心翼翼地攙扶父親坐上輪椅,推他繞村子轉兩圈,再攙扶他下輪椅,走上五六分鐘。等到他覺得累了,又攙扶他坐回輪椅,繞村道繼續(xù)轉悠。并且邊轉邊看,邊看邊說,說現(xiàn)在,說過去,說人際關系,說發(fā)展變化,說到高興處,父親會笑出聲;說到悲傷處,父親會流下淚。而此時的我,陪在他身后,跟著他高興而高興,跟著他悲傷而默語。有時,長時間注視著父親那稀疏的滿頭白發(fā)和日漸消瘦的身體,心中突然生出一種難以名狀的鈍痛。
這稀疏的滿頭白發(fā)和日漸消瘦的身體,三十多年前是多么的烏黑濃密和健壯干練。那時,父親憑借一己之力,生養(yǎng)我們七個子女,教我們學會做人,讓我們成家立業(yè)。父親是家里的頂梁柱,上山砍過柴,外出做過工;父親又是木匠,方圓幾十里村莊的房子,都有他添上去的一檁一柱,一磚一瓦;父親更是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村里的每一條道路、每一寸土地,都留下過他堅實的足跡和溢滿的汗水。
我清楚地記得,小時候生病,不能走路,是父親背著我到村里的醫(yī)療站看病打針;父親外出做木匠活,每次都帶著我,有時我餓得哭鬧不停,他就跑到不遠的大伯二伯家給我背饃吃;家里缺柴火,父親就帶著哥哥們上山砍柴,往山下背柴時,他背得最多,走的最穩(wěn),而我只能跟在他的身后,邊跑邊玩……
所有這些,每一次都留下過父親堅實的足跡,每一件都是父親用強壯的脊背托起。在我的心里,父親就是我們的天,我們的全部世界,即便他現(xiàn)在不能走路,滿頭白發(fā),彎腰曲背,瘦小孱弱,依然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生命支柱。
想到這里,不知怎的,朱自清的《背影》悠然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墒撬┻^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而此時此刻的我,看著眼前坐在輪椅上的父親,我的眼淚又何嘗不是快要流下來?
有時我在想,歲月就是一把無情的利劍,在每一個人的生命旅途中,不同程度地刻下道道皺紋,制造出各種各樣的坎坷與磨難,并且越是到最后,越給人以意想不到的突然襲擊,要么被病魔纏身,要么讓你快速走向生命的終結。
我無力奪回這把無情的利劍,更無法阻止生命的終結,但我卻能用善良之心珍惜生命,用奉獻之心增加生命的寬度。就像對待我的父親,用感恩之心竭力盡孝,在父親不能走路的日子里,用輪椅陪他度過每一天,續(xù)寫他生命的最后篇章;用孝心給他全部的愛,補償歲月對他的虧欠,把從前他給我的守護,都化作日后綿長的陪伴。
二○二五年四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