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善意與棱角(散文)
那一年九月,正值秋天,梧桐葉黃,我剛踏上教師崗位,年輕氣盛,當班主任。
學生住校,一周五天在校,星期六回家,星期天返校。日日相處,難免產(chǎn)生問題。程志鶴與薛峰碰撞時摔了一跤,腿部受傷流血,非故意行為,也算不上大事故,但住進醫(yī)院,產(chǎn)生一系列費用。事件主導方薛峰,我找到他,讓他付清醫(yī)藥費。程志鶴受傷疼痛,不用付錢,都是理解范圍內(nèi)的事。
每個學生,學期初都購買了意外險,只要住院,就可以報銷。我提交一系列資料,交到保險公司,后來賠付近兩百元。我想著,這筆錢是薛峰出的,是不是可以將賠付的錢交給薛峰?畢竟人家并非故意,而且叫人掏醫(yī)藥費時,他父母也是二話沒說,就把錢交給我,十分配合老師工作,行為可嘉。
那年,沒有電話,沒有手機,跟家長怎么溝通?我想著,就寫封信吧,用張信箋,寫上原因與結(jié)果,以及我的想法。周六早晨,上完早讀,瑯瑯的書聲停下,我通知學生放假,各回各家,順便把信交給程志鶴,讓他跟父母說明這事。
我想著,這合情合理,家長應該沒有理由反對,我可以順理成章地把錢給薛峰,讓一件事畫上圓滿句號。星期天晚上,學生回到校園,我剛走進教室,程志鶴就把回信交給我,再悄悄地坐在座位上讀書。
我拆開一看,臉色鐵青,頭發(fā)豎了起來。信是程父回的,字跡潦草,但觀點鮮明,大體意思:“當初我兒子被人打了,那是我在外打工,要是在家,肯定追到學校去?,F(xiàn)在還要把錢給打人的人,這是何道理,請問老師是何居心?絕不同意?!?br />
自從站上講臺,手執(zhí)教鞭后,我自認為挺受人尊重,走到哪里都是一張笑臉,夸我年輕,說我教導有方,雖然是虛偽的奉承語,但聽了讓我受用,臉微微笑,眼微微瞇。這下,受到程父的質(zhì)問,我的臉自然掛不了:他篡改事實,當初兩人只是玩耍,并非打架,沒有他所說的‘兒子被人打’;其次,我覺得自己處事公正,并沒有偏袒任何一方,是基于事件發(fā)生后正常的處理行為;再者,他說話太不客氣,簡直目中無人。
既然程父不愿意,我也不好把錢給薛峰。幸好,薛峰家并不知道這事,更沒有關(guān)注后續(xù)出險的情況。這筆錢完全由我說了算,不需要再跟薛峰父母商量。我盤算著,按照道理,這筆賠付款走的是程志鶴的意外險,是保險公司給程的。他非要,當然得給他。
我把錢交給程志鶴,讓他帶回家給父母,但忍不住心中的惡氣,特地回了一封信,告訴他——人家都是尊重老師,你卻如此質(zhì)問,又是何道理?這筆錢屬于你的,那就交給你。別忘了,你兒子還在我班上,說話客氣點。
這句話里,帶著點威脅,好像在說,你若再如此不識抬舉,小心我給你兒子穿小鞋。
信交付后,程父沒再回信。
我向程志鶴打聽。他告訴我,他父親想沖到學校,跟我硬剛一回,他母親死活拉著,不讓他來。他父親才停下腳步,拿到賠償款后,當作這件事沒有發(fā)生。
我有些得意,眉梢上揚,嘴角彎得像月牙,看來他還是懼怕老師的。我就是讓他知道,我也不是好惹的。
從此,這件事沒再提及,我待程志鶴與薛峰一如平常。再一年,我重新教初一,與程志鶴和薛峰結(jié)束師生情緣。雖然在同一所學校,但相遇并不多,見面最多是打聲招呼。
只是,事情過后,我常在夜晚躺在床上,反復掂量我處理得如何,真是差不可言,完全是一個小孩子的水準,用詞語形容:稚氣未脫。設想下,要是程父真追到學校來,要跟我干一架,難不成,我真跟他赤膊相見嗎?我這小身板,瘦如猴,打得贏他嗎?說不定,被打得頭破血流,狼狽不堪,慘淡收場。
把錢給薛峰,這更沒道理,雖然情理上通,道義上明,但法律不允許,賠付給誰的錢,就應該給誰!原來,讓薛峰付清醫(yī)藥費,這事本已結(jié)束,我何必畫蛇添足,再想著按自己想法辦一回?只能是自設牢籠,將自己置于火架之上,烤得極為危險。
至于程父誤解薛峰打他兒子的事,實情說明即可。相信程父并非不講情理之人,對于老師尚有尊重之心,肯定能夠理解,并一笑置之。就算不理解,雞同鴨講不明白,那更無需對牛彈琴,讓事情隨風而去,消失在歲月的長河中。
這么一想,再見到程志鶴時,我難免尷尬,內(nèi)心對他有些隱隱的愧疚。因而,事情過去很多年,隔了二十年的時間,我總無法忘記這件事。盡管太多學生,全被我拋之腦后,但他們兩個人的名字像斧鑿一般,刻在我的腦海里,銘在我的記憶中,猶如就在昨天。
偏偏,程志鶴初中畢業(yè)后,我所在學校中小學合并,成為九年一貫制學校,師資缺乏,想著找人代課,程志鶴被校長看中,請到小學教書,成為我的同事。所幸中小學只是相鄰,但分處兩個校區(qū),平常并不相交。
元旦新年,紅紅的太陽照暖大地,全校教師大會召開,我再見到程志鶴。他站在當年讀初一所在的教室門口,一如曾經(jīng)那個懵懂的少年,穿著黑色衣服,梳著三七分頭,叫我老師,跟我打招呼。我卻心頭一震,勉強一笑后,趕緊溜之大吉,像干了錯事一般。
人的一生,總在成長的道路上,吃一塹,長一智;歷一事,明一理,但愿當年那個稚氣未脫的老師能夠更加成熟穩(wěn)重一些,不再做這種“似是捍衛(wèi)尊嚴,實則乳臭未干”的傻事!當一個合格的、真正意義的老師,絕不負氣用事,三思而后行,對得起培育祖國花朵的重擔,擔得起“桃李滿天下”的美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