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韻】忽明忽暗的燭光(散文)
我們都站在那里,屋里的光線似乎暗了下來。爺爺躺著,臉色蠟黃,我看見一堵斑駁的老墻倒下了。
瘦了一圈的奶奶拿出兩塊黑袖章,我一塊,堂弟一塊,沒有什么差別。
我戴上黑袖章,守著爺爺。長這么大,從來沒有與爺爺擁有這么近的距離。我看著爺爺,似乎爺爺也在看我。
那一年,父母外出工作,我住進了外婆家,偶爾也回到爺爺奶奶身邊。堂弟特意和我說,爺爺每天早上送他上學,都要給他買上一碗餛飩。他說,餛飩好吃得沒得命,有點炫耀的意思。這是小孩子慣有的思維,在我們這里,俗話稱“波斯獻寶”。后來,他看著我的臉色漸漸陰沉,不知是感到無趣,還是覺得闖了禍,不再往下說,就走開了。
除了夢里,我沒有吃過爺爺買的餛飩。甚至,爺爺一次也沒送我上過學。那天,雨下得很大,我指望爺爺會看在老天的份上,送我一次。我背著書包,眼巴巴地望向爺爺,他非常決絕地拋出一句:“爺爺死了,看以后誰送你?!币粋€字如一顆釘子,直通通地釘在我的心上。我一賭氣,沒穿雨衣,就冒著大雨,深一步淺一步,奔向學校,邁進了教室。我的衣服濕透了,臉上分不清到底是淚水還是雨水。雨一直下,下到黃昏……
放學了,同學們一個個被接走了,我像一只沒人過問的小木船,孤零零地擱淺在冬日冰冷的沙灘上。突然,爺爺?shù)纳碛俺霈F(xiàn)在教室的窗口,可我,還是悄悄地從后門溜走了。我從上到下濕漉漉地趕到家,奶奶問我:“怎么一個人回來了,爺爺不是給你送傘去了嗎?”我撇了撇嘴,擺弄著衣角:“沒看見爺爺啊?!边^了四十分鐘左右,爺爺回來了,劈頭蓋臉地對我大罵,讓他白跑了一趟。我之前的氣還沒消呢,犟犟地跑進房間寫作業(yè)。第二天早上,我聽見爺爺咳嗽了,一聲比一聲重,心中突然有了一些愧疚。我其實想過去說點什么的,可我的腳沒有跨出去……
又過了一個月,爸爸媽媽從外面回來了。我鬧著,說爺爺偏心,天天給堂弟買餛飩,可他也是我的爺爺??!媽媽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眼皮耷拉著,黯然神傷地對我說:“你不能和你堂弟比,你是女孩,他是男孩,是你爺爺?shù)男念^肉。”小小的我,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腦子里浮現(xiàn)出幾天前發(fā)生的一件事。那天,曾祖母拿了一把馓子給我,正好被爺爺看到了,他奪下了馓子,問我:“是你爸爸買的還是你媽媽買的?”那一刻,我心里裝滿了對爸媽的怨恨,你們怎么就不給老人們買馓子呢,讓我受窩囊氣。那天,曾祖母重新拿了一把馓子給我,我到房間里吃,都感覺偷偷地。我一串淚水和著一口馓子,咽了下去?!套雍贸?,可心里好疼!現(xiàn)在,聽了媽媽的話,我心里不知是氣憤還是羞愧:怎么吃得下去的啊?
后來,曾祖母意外摔倒了,我放學回家的時候,給曾祖母帶了一把香蕉——這是曾祖母之前交代我的,她已經饞很久了?;氐郊遥覞M心歡喜地將香蕉放到曾祖母的手上,曾祖母輕輕地剝開,咬了一口。這時,爺爺正好送晚飯進來,瞪了我一眼:“好端端的,買什么香蕉?老太太行動不便,反正不要你拉著她起床。”我當時覺得爺爺太蠻不講理了。媽媽知道這件事后,告訴我,香蕉能通便,老太太吃了香蕉,會頻繁地上廁所,她自己又不能動,很麻煩。我這才明白爺爺為什么發(fā)那么大火。可不管怎么說,我這也是好心啊,爺爺您可以好好地對我說,怎么可以兇我呢?我開始胡思亂想了:要是堂弟這么做了,爺爺會怎么樣呢?他肯定不會兇堂弟——我從來沒有見他兇過堂弟。我的大腦里甚至虛擬出這樣的畫面:爺爺一把摟著堂弟,滿臉堆笑地撫摸著堂弟的頭,喜不自勝地夸堂弟,我的小乖乖長大了,懂事了,爺爺將來有依靠了。
現(xiàn)在,那個一直不待見我的爺爺,就躺在堂屋里。雖然他曾經、一直那么偏心,但他畢竟是我的爺爺啊!從此,我就是一個沒有爺爺?shù)暮⒆恿耍@個空白無論如何補不上了。爺爺只是睡著了,還會醒來的,我反復地和奶奶說。奶奶摸著我的頭,不說話。
突然,我哇地一下大哭起來,發(fā)出斷劍裂帛般的慘烈哭聲……
想起爺爺在人世間最后一個生日的那個夜晚,我關上了燈,點亮了生日蠟燭。火焰跳動著,映照著爺爺消瘦得令人可怕的臉。爺爺看著蠟燭,囁嚅著,朝著我,緩緩地說出了幾個字:“爺爺就像這根蠟燭,要滅了,明年你就看不見爺爺了,爺爺保佑你們平安健康?!睜敔斣S完了愿,我遲遲地不肯吹蠟燭。仿佛吹了蠟燭,爺爺就真的燈枯油盡了。
這是我們爺孫倆之間少有的溫情時刻,或許我們擁有的遠不止這些……
當往事都匯進了一間夢中的屋子,我想,門窗都是打開的。那些匆匆交織的光影,風不斷吹拂著,在搖晃的溫暖燭光中,總有些聲音讓蠟燭的火苖煥發(fā)新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