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東籬】金潔花(散文)
在我的老家,每到三四月間,有一種長在小喬木上的花朵兒,便在春風里與桃花一起悄悄地開放了。
它叫金潔花,色彩橙黃如金,花蕾酷似小刀鞘,一串串的,宛如黃金珠鏈,開放在屋邊、墻坎,路沿和墳頭上,懸垂在枝頭,煞是好看。金潔花含苞待放時,其蕾可食,味道香甜可口,據說有清涼解毒之功效,深受人們的喜愛。
一天早上,按照慣例,我在湖濱晨練完畢,便去第六菜市場買菜。
清晨的菜巿場猶如浸水的海綿,在朝霞里蒸騰著市井的煙火氣。當我踩著濕漉漉的露水拐進東入口時,看見一個衣著樸素的老嫗蜷縮在墻根下,她面前擺著一籃黃燦燦的金潔花,嫩生生的,花瓣上凝著夜露,在晨色中碎成細小的七色光斑,又鮮又艷。
看上去,她應該有七十好幾了。滿臉皺紋,溝壑深得能藏住整個雨季的雨水,一頭白發(fā),道盡了她日子的艱辛。顯然,她是個鄉(xiāng)下人,有些木訥,有些膽怯,不像那些久經商場的菜販子,逢人便如蜜蜂一樣沾上來,嗡嗡叫。一看到這位賣花老人,我的同情心立即就泛濫了。呵,她是多么的不易,三更半夜就去了宅前的矮墻邊,摸黑把花兒一朵一朵摘下,然后來不及吃飯,便提著竹籃,顫顫巍巍地趕到城里,為的就是換幾個零花錢。我出身于鄉(xiāng)下,天生有個毛病,自己雖是一個窮光蛋,卻見不得鄉(xiāng)下人受冷落,更見不得窮人受苦。她可憐巴巴地蹲在地上,許多人從她身邊走過,竟無人問津。我看不下去了,遂走上前去。
見我停下,她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渾濁的老眼發(fā)出一束神光來。她慌忙用樹皮似的手背抹了把臉,袖口滑落處露出焦糖色的曬斑。“買花嗎?”她笑得很燦爛,像一朵秋后的晚菊。
我說:“咋賣呀?”
“一兩六元,要嗎?我剛剛從樹上摘來的?!彼秒u爪般的手指了指花,聲音沙啞得像她身上揉皺的粗布衣,“今早,你是我的頭秤呢,一兩五元,怎么樣?”
我說:“好的?!?br />
她十分利索地裝了一袋花,吊在秤鉤上,秤錘兒一滑,小木秤一翹,她咧開掉了一顆門牙的嘴,說:“一斤一,五十五元。”
她稱秤的時候,秤尾翹得差點就豎了起來。這讓我十分感動,心想,鄉(xiāng)下人就是不一樣,實誠,連秤桿子也會討好人。我拿出手機給她掃錢。她說最好是給現金,因為她沒微信??晌矣譀]帶現金,怎辦呢?邊上,有一個老頭正在賣春筍,老嫗請他代收。老頭的目光有點狡黠,他睨了我一眼,嘴角抽了抽,搖頭拒絕。不遠處,有個豆腐攤。攤主是個臉上有雀斑的中年婦女,她家的鹽鹵豆腐做得很地道,我是她的老主顧了。我領著老嫗朝豆腐攤走去。
“要多少?”雀斑以為我是來買豆腐的,笑著問。
“麻煩你了,我把錢掃給你,你把現金給她?!蔽艺f。
“好的,多少錢呀?”
“五十五塊?!?br />
這時候,我看到賣花老人暗暗地向雀斑眨眼睛使眼色,顯然,她與雀斑是熟人。豆腐攤的旁邊,有許多人也在賣金潔花,他們都紛紛用怪異的目光望著我。這是為何?我略一琢磨,猛然醒悟,遂詢問隔壁的賣花大姐,她說最新鮮的金潔花,一斤賣三十元。我聽罷,腦袋不由地轟了一聲。我知道,自己已經被人當成傻瓜了,滿滿的同情心仿佛突然挨了一瓢冷水,瞬間就從春天倒回了嚴冬。
“這花怎么水臟臟的?”我瞄了一眼老嫗,忽然把手中的花放在雀斑的秤盤上。天哪!電子秤顯示的重量居然只有六兩!我的心頓時又從嚴冬墜入了冰窖。老嫗見狀,佝僂的背猛地挺直,仿佛有根魚線從云端拽住了她的脊椎。
“心也太狠了,五十塊一斤是半個月前的價格,愿買愿賣倒也罷,扣秤頭就太不應該了!”隔壁大姐忿忿道,她的竹筐里,同樣的花朵仍滾著晶瑩的晨露。
老嫗把頭深深地埋在懷里,枯瘦的手指痙攣般揪扯著自己的灰發(fā)。我本想發(fā)作的,但看到她瑟瑟發(fā)抖的樣子,加之她一大把年紀了,心一軟,便將怒火強熄了下來。
我把花扔到她的籃子里,從雀斑那要了一百塊錢,塞入她龜裂的掌心,對她說:“阿婆,這花我不要了,但錢還是要給你,這錢,是用來買你的良心的!”說罷,我朝眾人一笑,遂轉身離開。
“同志!我,我……你把我的籃子拎走吧,我不要錢!”
背后,一聲泣呼,驀然傳來,是那么沙啞,那么蒼老。然而,在我聽來,卻是如此清亮,而又如此年輕。在此刻,我仿佛看到那些已經發(fā)蔫麻木的金潔花,驟然綻放了。我沒有回頭,內心一片釋然——有些善意是不必回應的,就像晨曦從不計較照耀過多少陰晦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