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想，什么是文化？有人說文化是一種生活習慣，是對的。也有人說文化是廣博的知識，也是對的。更有人說文化是發(fā)明創(chuàng)造，也沒有錯。而我覺得，最根本的文化是靈魂的顏色，是心靈向善的智慧，它是任何知識、生活、習慣、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宗旨。沒有愛與善信，人與人，人與萬物，人與社會，人與自身不得和諧。我從一個人的義舉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真理：利己不一定利他，但利他必定利己！這個人叫高艷斌，晉中體校畢業(yè)，學過武術，是我故鄉(xiāng)昔陽縣的一個體育老師，他無意中從類坑里救出一個孩子，被政府命名為“昔陽好人”。我應昔陽好人促進會邀約寫他的故事，便進行了一次采訪，他的好人故事是“見義勇為”精神。
　　 他說，那年5月份的一天，我放學回家，遠遠就看見一個廁所旁聚集了很多人，都在向廁所里看，有的人驚慌失措，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更多的人躥來躥去像熱鍋上的螞蟻。我好奇地跑過去，只聽見有人焦急地說，快點找根長點的繩子來。還有人說，找根長木棍也可。我撥開人群一看，才知道是一個小男孩掉進了廁所的糞池里。廁所是舊式的，光線很暗，腳踩的水泥板塊很長，水泥板之間的縫隙有些寬，特別瘦小的孩子確實可以掉下去。糞池下面更黑，什么也看不見，只能聽見孩子的哭喊聲。
　　 我趕緊打開手機電筒向下照去，三米多高的糞池里，一個瘦弱的小男孩，雙手扒著糞池的墻，糞湯已經快淹到孩子的胸部，而且還在不斷地慢慢下沉。我趕緊找到廁所的掏糞口，眾人幫我掀開蓋子，一股刺鼻的臭氣撲上來，嗆得人眼睛也睜不開。周圍的人都說先別下去，等這股臭味散一散再下，這味有毒。我說來不及了，孩子等不得了，那么小，他一定嚇壞了。你們看還在往下沉，不能再等了。我從小學過武術，身子比一般人靈活，我從掏糞口蹬著石頭巖下到了糞池里，慢慢用腳找到糞池底站穩(wěn)，這時，洶涌的糞湯已經淹到了我的肚臍根，臭氣熏得我一再反胃，可也顧不得這些，我屏住呼吸，邊用腳試探著腳底的路，邊哄順孩子給他壯膽，我說，孩子，別怕，什么事也不會有的，叔叔馬上就過來了，扒穩(wěn)了，叔叔抱你上去啊，別怕，要勇敢，咱們都是男子漢。我一邊安慰孩子，一邊試探著腳下的路。糞池越來越深，慢慢淹到了我的胸部。意外的是我腳下一塊石頭打滑，打了個趔趄，差點趴下，眾人都“呀”了一聲，為我捏了一把汗。
　　 這時候，很多個手電筒齊刷刷地射向了我，為我照亮了前面的路。我的呼吸開始有些困難了，每隔一會兒都要仰頭大口呼吸一下，陳年老糞坑那味道，多待一會就有可能窒息，我盡力屏住呼吸，繼續(xù)往前走，怎么也得先逮住孩子才放心，真是近在咫尺，卻好似翻越千山萬水。我想，這一定是上天對我的一次考驗，看看體育老師的體能是否可以應對緊急情況，配不配體育老師這個神圣的稱號。他說，那時我一定有一種特種戰(zhàn)神的姿態(tài)支撐著自己的精神，學武之人就是要臨危不懼。
　　 他笑了笑說，這是我現(xiàn)在才想起來的話，當時腦袋一片空白，只想快把孩子逮住。我蹚著糞湯，好不容易走到了小男孩的跟前，看到孩子一雙恐懼的小眼睛，我一把抱住孩子，孩子“哇”一聲哭了。抱著孩子瑟瑟發(fā)抖的小身體，我也落淚了，我的心“咚咚”直跳，孩子的生命終于握在我手里，我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哄好孩子，趕緊往出走。為了盡力不讓糞湯淹到孩子，我用雙手使勁把孩子托起，孩子身上的糞湯淋到了我的袖口里和胸脯上……在眾人的幫助下，孩子終于被救了上來了。周圍響起了掌聲和叫好聲，我在爬上來的那一刻呼吸困難，一下子就暈倒了，什么也不覺了，醒來時發(fā)現(xiàn)一位老大爺掐住我的人中，似乎一時不知發(fā)生過什么，短暫的空白，恢復記憶后。我對自己很滿意，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大家要我去醫(yī)院，我笑了一下說，現(xiàn)在去醫(yī)院把醫(yī)院的病人嚇跑了，我現(xiàn)在應該去的是澡堂。
　　 我糊著滿身糞便，臭烘烘一片，蒼蠅嗡嗡地轟炸我，茅蛆蛆在身上蠕動，在炎炎的日光下，儼然是一個異物，但人們卻久久不散，很想幫助我，但又無從下手，大夏天穿一件衣褲也不能就地脫光，我只好帶著一身糞便回家，但我看到很多贊許的目光像聚光燈一樣射過來。那一刻，雖然身子是骯臟的，但心是暢快的，孩子總算救上來了。一個人在一念之間，做了一件超乎想象的事，那種幸福的體驗是無與倫比的。真的！
　　 我說我信你的感受，一念之善便是佛！《三字經》里“人之初，性本善”，這句話在你這里充分體現(xiàn)。人們一直認為“人之初，性本善”是說人一出生，本性為善，經過世事后才成為二元對立的觀念，于是，“本善、本惡”爭論不休。從你身上我發(fā)現(xiàn)，遇境時的初念，你閃出了人性的善。人之初、性本善，不就說通了嗎？但善的初心并非人人可及。善的人性必然有人接近，惡的習性也必然使人遠離，“性相近，習相遠”也便隨之生發(fā)。你托起的不僅僅是一個生命，而是明天的太陽！一念惡會讓人糾結，一念善會使人幸福，人的浩然正氣就是這樣蓄養(yǎng)而成的。你是個自帶光明的人，當善融入生命當中時，光明可以灼照自己，也可以灼照他人，人們圍著你這個“臭人”久久不散，不就是你的善心對眾人的灼照嗎？
　　 他停頓了好久說，后來我一直在想，在年久的糞池里游泳，一想起來就惡心嘔吐?？墒羌偃缥乙暥灰娎@過去，這個孩子在我眼皮子底下出了意外，這對我一生肯定是個污點！我會一輩子不原諒自己的冷酷！我想，此后也一定會有一個聲音時時提醒我：見死不救，該當何罪！也許法律不會判我有罪，但我的內心會筑起一座囚牢，讓我坐穿牢底，永無赦免之日。面對妻子，我會覺得自己很猥瑣，我不配有妻子，因為男人是用來保護妻子的。面對兒女我會羞恥，我不配有兒女，因為父親是給予兒女精神傳承的。面對父母我會很自卑，我會感到對不起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人文的傳承就是愛的傳承，他們給了我無私的愛，我卻報以自私的嘴臉。面對我的學生我會無語，因為老師是言傳身教，為他們點亮心燈的人。傳道、授業(yè)、解惑，我還做不到，但我必須以陽剛、正氣勉勵自己。從萬物中得到啟示，世界灑滿陽光，本來是提醒世人內心的溫度，充滿愛與光明，世界才會萬物充裕，人人安然幸福。我覺得這是正常人應該具備的思維，本不算什么的，可我卻從中得到很多榮譽。
　　 我聽著他的這些心語，眼睛漸漸潮濕，多咱沒有聽到這樣有溫度，有訴求的話了？因為是電話采訪，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能想象得出他的臉一定蕩漾著幸福，我看不見他的眼神，但他一定明亮如夜空中的星辰。我不知他身高幾何，但再瘦小的骨骼也是偉岸的，他是個80后，和我兒子一樣的年齡，我突然生出一種愛憐和欣慰，誰說一代不如一代？人的靈魂、氣節(jié)，不能以代劃分，一個人的教養(yǎng)除去與家庭有關，與自己的心靈底色有關。高艷斌是個農家孩子，有著農家子弟的樸素。
　　 他說，救出孩子后，孩子的父母趕來時泣不成聲，又是作揖，又是道謝，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我趕緊逃開，我實實頂不住別人對我感恩戴德。到現(xiàn)在，孩子的家長見了我還叫“恩人”，我躲之不及。學校同事知道這件事后，有的在微信問候，有的為我點贊；有的寫詩贊美我，其中一個同事得知這件事后，還連夜為我寫了一篇文章，其中寫道：
　　 “你不知道危險嗎？你不知道還有萬一嗎？你就不為你那白發(fā)蒼蒼的父母著想嗎？你就不為你那情投意合的妻子著想嗎？你就不為你那活潑可愛的女兒著想嗎？你傻嗎？”
　　 我看了這一系列的疑問笑了。當時我甚也顧不著想，只看到一個孩子不得命哩，得趕緊撈上來。這些疑問倒讓我想了好多。我當時義無反顧，就是為了父母、妻兒才這么做吧，是本能的反應。假如我兒子遇到危險，我不在場，一定會有好人救助，假如我的父母妻子遇到不測，一定會有勇士出現(xiàn)。如果說我這樣的舉動，能喚醒大眾的公義心，即使我遇難，也不枉為兒子，父親，丈夫。有的人見義勇為還喪失了生命，我還好好地活在世上，享受世人給予我的光榮，我是受之有愧的。我很害怕?污了這個榮譽，所以面對榮譽我十分小心謹慎，通過這件事，社會、政府、民眾，給了我諸多榮譽，我有些承受不起，我很害怕我對不住這份抬愛，我從一個體育教師，到小學校長，現(xiàn)在是幼兒園園長，都與“好人”聲譽有關，我不僅獲得了縣好人促進會評選好人的獎勵，也獲得了省、市獎勵。我沒有引以為豪，反而擔驚受怕，時時捫心自問：我還這么年輕，配得嗎？我能承載得起嗎？我的人生路還很長，一個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一個人有一念善并不難，難的是念念都善。通過這件事，我也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善念，與天相合！冥冥中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護佑我。夯定了這個定律，我也確定了自己的善信。這次救助舉動，對我自己內心也是個感化和徹悟。
　　 我聽了他的思考很意外，一次義舉感化了自己，徹悟了真理——“善念與天相合”。這是一個人的慧悟?。∵@么年輕，他是這樣耕耘自己的心靈。我發(fā)現(xiàn)了比珍珠還美的心！人類得以生生不息，一定是無數(shù)善念聯(lián)手打造的智慧，只是物欲的洪水劈粹了善性的小船，但堅韌的靈魂，即便苦辱被欺，歷經摧殘，也仍然風雨不懼，在某一時刻彩虹會驚心動魄躍然而出。我信奉著名學者劉再復先生的一段話：“善根是蒼天的偉大賜予，它是真正的無價之寶。人世間的誠實、正直、善良、仁厚、慈悲，同情心、獻身精神及各種類型的偉大情懷，都是善根所生。善根扎在生命的最深處，人類史上的大師，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不朽的精神森林，都與其生命深處埋藏著的善根有關?！?br />　　 于是我對他說，這些榮譽和提升你都配得！你說得對，善信就是對一切力量的感召！哪怕是邪惡也會臣服！這么年輕居然對榮譽有恐懼心，而不是暗自狂喜，這是人的自覺和自律。
　　 他說，我從小酷愛武術，武術就是訓練一種陽剛和正氣，健康的體魄和平和的心態(tài)。后來當了體育老師，我也一直訓練我的學生擁有陽剛與正氣的氣質，這是體育不可忽視的要義。在體育活動中，我信奉“友誼第一，比賽第二”的宗旨。我對學生們說，體育不只是比賽輸贏勝負，而是磨練意志。馬拉松運動，不是看你獲了第一或者第二，而是看你是否跑在最尾還堅持到底。其他課目的老師是言傳文化知識，體育老師是身教意志品格的老師。獲得金牌是榮耀，可是有一個平和健康的心態(tài)更重要。別以為平和的心態(tài)看起來無用，其實很多無用的都是大用。比如小草無用，可它綠化了世界，清潔了空氣。星辰無用它卻點亮了星空。有一個健康的心態(tài)是幸福生活的保障，無往而不勝。
　　 我連連稱贊！健康平和的心態(tài)，是現(xiàn)代人的一劑良藥，高艷斌找到了，這個理念勝過高級教授，沒有高深的理論，只四字經一語中的！我欽佩這個80后的言談，句句經典，字字珠璣，我以為他本身就是一個文化符號，他的靈魂是雄厚的，有根脈的。低級的靈魂會被榮譽沖昏頭腦，而高級的靈魂是包含境界，氣節(jié)和精神層級的，他的靈魂的堅韌來自愛與善信。真正是大丈夫品格。
　　 他說，在這個理念下，我在示范小學培養(yǎng)了一支足球團隊，每年縣里組織足球比賽，我的隊伍都是名列前茅，成為縣里公認的一支高素質有特色的足球隊。我與孩子們的關系就是以心對心，心中有愛就是氣場。讓孩子們運動中身心歸位，在友愛的指引下，精準調頻。看到孩子們互愛互幫，陽剛與正氣，我心里特別高興。我也獲得“縣優(yōu)秀教師”“市體育先進工作者”稱號。雖然這個稱號人人有可能得到，但我很在乎這個榮譽，因為教師首先樹己才能樹人。我視教師為最神圣的稱號。
　　 現(xiàn)如今我是幼兒園的園長，我以為幼兒教師和大學教授沒有什么區(qū)別。幼兒教育是啟蒙教育，大學是改變思維方式。兩邊都很重要。無論哪一學課都是給予學生正心，正念，正思維，其實很簡單就是一個字：愛。有愛的氛圍，會感召人的，比如一部分幼兒，因為家址搬遷等原因轉走了，過一段又都回來了。我想，這是家長擇地而生的意愿。由此我也很高興。
　　 我是一個普通人，可我知道越是陷入低谷，越是責任提升的時候，比如，我妻子在家中是老大，父親重病在身，又要上班，又要跑醫(yī)院，還得管孩子，弄得焦頭爛額。但我安慰妻子，生老病死是常事，只要身心歸位，做好孝道就不枉為兒女。她的父親去世后，妻子每天以淚洗面，發(fā)愁母親一個人怎么活。我義無反顧地接到家里和我們一起生活。老話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臨各自飛”。我改寫了這句話，我認為，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了共同扛。做人都有雙層父母，只要不分你我，一切困難都會解決。家庭是社會最小的單元，每一個人身心歸位，每一個家庭和好，社會必然就會和合。作為教師，這就是我對自己的要求。
　　 這是一次別開生面的采訪。放下電話，我沉默了好久。他的話一直在我腦顱里回蕩。我在傾聽他的敘述時，不時產生驚訝。才僅僅四十歲他卻有如此氣量，看問題這么通透。我在整理筆記時，幾乎喜極而泣。我很醉心于探討人心，在這個年輕人身上我看到，人道，孝道，直通天道，他揉合的如此圓融。
　　 我最近寫了不少有關倫理道德方面的人物畫像。文友們見面時，總是各自交流自己的創(chuàng)作計劃，有人說，見你常發(fā)一些好人好事。言談之中似乎對我的寫作能力產生質疑。但我對自己的發(fā)現(xiàn)很滿意，當文化成為沙漠，當靈魂成為奴役，當勇敢成為笑柄，當善良淪為被欺，當誠實陷為被騙，發(fā)現(xiàn)善良、勇敢、堅韌的靈魂，就如同在廢墟里長出新苗，在垃圾里找到珍寶，在暗夜里看到星辰。歌贊愛與善信，對我的內心是一種滋養(yǎng)。面對瘡痍，我已無力批判。面對光灼的靈魂，我常常滿含淚水，這是我們的希望！我是那樣跌跌撞撞，跳溝蹦坎去擁抱，去呵護，去呼應！否則，我還能做些什么呢？難道這樣的人不該走進人們的視野嗎？難道這樣的心靈不是我們久違了的嗎？我不想再有宏大的虛構，并非我失去了這樣的能力，而是想為重建心靈秩序和人文精神盡一點力。我以最簡單，最直接，最不繞彎子的方式，呈現(xiàn)真實的靈魂?，F(xiàn)下發(fā)現(xiàn)脆弱的靈魂并不難，最難的就是發(fā)現(xiàn)了堅韌勇敢的靈魂，它是詩，是歌，是人性美麗的風景！所以，我陶醉于好人文化，因為他們是靈魂的顆粒！物質世界的灰塵早已讓本來的靈魂蒙滿咸澀，我們用什么去翻尋本真？唯有讓靈魂灼照靈魂！我對寫作沒有任何野心了，唯一的興趣是抓住幽暗中的一抹火苗加以呵護……
　　 2025.4.23 凈心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