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子，我不想活了，真的一點也不想活了?！蔽胰ツ赣H家時，母親坐在炕床中，用撲克算卦。父親看著母親的后背，聽著音樂盒子里播放的二人臺。母親見了我，扔掉了手中的撲克，旋轉(zhuǎn)肥胖的屁股，臉朝我說。
　　 我笑著說：“活著有多好，咋就不想活了?！?br />　　 母親沉下滿是黑斑的胖臉說：“活著渾身難活，不是這疼了，就是那難受了，沒一點舒服，活得有甚意思了?！?br />　　 “哪個人沒有點小毛小病。”我笑著說。
　　 “你是不知道，像我這么大歲數(shù)了，你說活得有甚意思了?！蹦赣H說
　　 “那也是活著好哇。”我說話聲越來越高。
　　 父親雙腿跪坐在炕床上（他屁股坐在自己的腳后跟上，用這個姿勢，一坐就是半天。他的這個坐法，是古代人的坐法。我奶奶就這樣坐，沒想到父親也延續(xù)了下來），有些發(fā)呆。他的舌頭在嘴里動著，舔著沒牙的右上牙床，小眼睛通紅發(fā)亮，癡癡地笑著說：“還是活著好哇?！?br />　　 “你好好活著，活上100歲。”母親嗆父親一句。
　　 父親還是癡癡笑著，沒說話。母親臉上有了惱色。
　　 家里有點零亂，靠墻是兩卷被子，一臺海爾制氧機；窗臺上，是裝在塑料袋中各種藥盒子。桌子上，食品和藥堆放在一起，最多的是藥，正在變質(zhì)的是水果、蛋糕。
　　 “你們現(xiàn)在躺在炕上，每天都在掙錢，你們說，這有多好?！?br />　　 我知道，父母能掙退休費，也是他們活著的動力。我用手機加了一下父母的工資，除以三十天，每天280元。
　　 我對父親說：“你們睡一晚上，就掙280元，你看有多好?！?br />　　 母親耳朵聾，我只好對著父親說。父親虛91歲，母親虛86歲。
　　 昨天下午，我來到母親家，在玻璃走廊里（母親的屋外，為了冬天保暖，加蓋了一個玻璃走廊），悄悄從窗子向屋里看，見父母正在大床上睡覺。母親面朝窗子，嘴“噗、噗”地呼氣，父親面朝母親的后背，也睡得正香。我在走廊里站了一會兒，沒有打擾二老。想到父母這么大年紀，仍然健在，是我們家多大的福呀。
　　 今天上午，大哥打來電話，說母親身上沒勁，想輸幾天液。
　　 我睡起午覺，先去連襟店里閑聊。我知道父母午睡的時間很長，不想過早去打攪他們。
　　 我見到母親后，聽母親這樣說，心里滿是悲涼；回家的路上，我想到父母一天天老去，一步一步走向人生的終點，心里的苦澀，難以言說。母親真的能坦然面對死亡嗎？我不相信，哪有不怕死的老年人呢？母親的話，是對自己病痛的一種感嘆吧。母親說到“死”這個字，我總是在躲避，總覺得那一天離母親還很遠，但想到母親的年紀、身體情況，有一種說不清楚的難受感覺，在心里涌起，也更加珍惜和母親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我和妹妹通了電話，說明天帶著母親去社區(qū)醫(yī)院，離家近，好照顧。
　　 社區(qū)醫(yī)院的血常規(guī)化驗結(jié)果出來后，頭發(fā)花白的劉大夫把我叫到醫(yī)辦室，他滿臉嚴肅看著電腦，對我說，你母親的血小板數(shù)是7，正常指標在125-350之間，你母親的指標太低了，這很嚴重。我表面點頭，但沒往心里去，一個小小的社區(qū)醫(yī)院，檢查難道沒有差錯嗎？
　　 上午在社區(qū)醫(yī)院，母親只輸了一瓶液體，輸完液后，我們就把母親接回了家。下午妹妹打來電話，說劉大夫叫她去醫(yī)院，簽了母親病危通知；并說母親的血小板太低，很危險。我說醫(yī)院小題大做，不想承擔責(zé)任，明天不是再做一次血常規(guī)化驗嗎？等明天的檢查出來，和今天的對比一下，說不定是誤診。當天夜里，我睡得很安穩(wěn)，對母親的血小板過低，一點都不擔憂。
　　 第二天，社區(qū)醫(yī)院血常規(guī)檢查結(jié)果出來后，母親的血小板數(shù)還是7。我慌了，打電話給縣醫(yī)院溫大夫，她常給母親看病。我說了母親血小板過低的情況；妹妹也把檢查結(jié)果拍了照，通過微信發(fā)給溫大夫。溫大夫說，你母親的情況相當危險，建議我們來縣醫(yī)院血液科，她給我們聯(lián)系血液科的主任。
　　 我和妹妹帶著母親，忙著去縣醫(yī)院。在車上，妹妹把母親的化驗單，發(fā)給了她的同學(xué)，鄂爾多斯康巴什醫(yī)院內(nèi)科主任劉麗。劉麗建議我們?nèi)グ^或巴彥淖爾市醫(yī)院，因為病情相當嚴重。我們到了縣醫(yī)院，已是下午5點30，血液科主任已經(jīng)下班，留一個年輕大夫接診。大夫粗略看了一下我們的化驗單，說主任留話，讓我們?nèi)ナ嗅t(yī)院。那里的資源多，血小板好找，縣醫(yī)院資源少，半個月也找不到一份血小板。
　　 從縣醫(yī)院出來，我給三弟打了電話，說了母親的情況，讓他和我們一起去市醫(yī)院，人多了，遇著危急情況好商議。再說我開車技術(shù)不行，天快黑了，他來開車。
　　 110國道路況很差，三弟開得快，車顛簸搖擺，母親閉眼躺在放低的副駕車座上，我探頭看著母親，覺得母親并沒有睡著。
　　 “前幾天媽媽說渾身軟得沒勁，我還以為是缺鉀了?！蔽艺f。
　　 “嗯，是軟得厲害了，去衛(wèi)生間幾乎是趴著走?！泵妹谜f。
　　 “我們真太大意了，太大意了?！蔽液兔妹瞄_始互相自責(zé)。
　　 母親渾身無力有一段時間了。母親發(fā)軟，我們以為母親缺了營養(yǎng)，從弟媳親戚開的門診里，購買了高蛋白口服液、冬蟲夏草粉，配合著喝，一個療程喝六天，每個療程過后，母親就可以精神幾天，腿上也有勁了。母親喝了三個療程，停了營養(yǎng)液，幾天后，腿上越來越?jīng)]勁，我們才去社區(qū)醫(yī)院治療。這不是我們做兒女的失職嗎？
　　 我和妹妹自責(zé)過后。我突然想到姑舅妹夫得的也是血液病，他們的女兒也在市醫(yī)院上班，我忙打電話給姑舅妹子翠翠。我說完母親病情后，她建議我掛急診，并說我母親這么大歲數(shù)了，血小板這么低，隨時有出血的危險，上下車千萬不能碰著，她問了我母親大便的情況，擔心內(nèi)出血。我說我母親便秘，這兩天痔瘡又犯了，沒發(fā)現(xiàn)內(nèi)出血。翠翠問我們是不是在120急救車上，我們說自己開車。翠翠詳細給我指了市醫(yī)院急診的路線，她的話語中帶著急切，關(guān)心。翠翠的話暖著我們的心，更增加了我們的緊張。
　　 110國道每隔一段距離，就有限速80的區(qū)間測速段。我們心里都想讓車快點跑，又擔心超速罰款。我不停探頭看母親的表情，母親很平靜，躺在車座上，閉著眼睛。妹妹表情凝重，眼睛直視前方；我知道妹妹膽小，她很擔心母親，就對妹妹說，看母親的樣子，也不太嚴重，不會出現(xiàn)危險。母親耳聾，我們談話不必太小聲。
　　 天已經(jīng)黑了，順著導(dǎo)航，我們的車穿行在巴彥淖爾市馬路的車流中。
　　 市醫(yī)院急診科的廣場上，有三輛120急救車的頂燈閃動，有兩臺后門開著，看樣子是剛把病人送來。還有一排急救車，整齊停著。三弟去停車，我和妹妹攙扶母親下車，先讓母親站了一會兒，穩(wěn)一下身體。我們本想租個輪椅，一看急診科大門不遠，就扶著母親慢走。母親走幾步，就站著喘一會兒氣，再走幾步，又站著喘會兒氣，二十多米的路，母親歇了四五次。母親矮胖，1米5的個子，有150多斤，圓乎乎的，軟得像個面團。我扶著母親軟弱無力的胳膊，抬頭看了一眼燈光污染后的天空，真想流淚。人老了，為什么會這樣軟弱無力呢？
　　 急診室內(nèi)，搶救病人的護士都穿著深綠色衣服，護士全身堅硬，失去了女性的柔軟，成了一個個冷漠中性的人?；蝿拥纳罹G，讓我們的心提了上來，收得更緊了。我問了一位在工作臺后面站著的護士，才知道要看急診，先掛急診號。我去掛急診，三弟和妹妹扶著母親走向一個病床。掛號回來，母親已經(jīng)躺在病床上，護士接了我的掛號單，簡單問了我病情，我把五原縣社區(qū)醫(yī)院血常規(guī)檢查單給她看，她看了后，給一個醫(yī)生打電話，并說一會兒大夫會下來；她安排一個護士給母親做心電圖。急診室的病床幾乎躺滿病人，七八個護士都小跑著工作。陪病人的家屬更多，每個病床前都圍著一圈。大夫、護士拉上簾子檢查時，家屬們總是從簾子的縫隙里探頭向里面看，想知道自己親人的情況。擠不到簾子跟前的家屬，徘徊在簾子周圍，都是著急嚴肅。穿白大褂戴口罩的醫(yī)生，來到各自接診的病人前，簡單檢查后，招呼著護工，就推走了病人。病人有推走的，也有剛從急救車上推來的，進進出出，急診室門口總是擠著人。
　　 有一個臉部浮腫的老太太推了進來，兒女聚了一大圈。老太太個子不高，也是個圓乎乎的胖子。她亮白的腫臉，薄得像一張透明的紙，包著下面流動的液體，細細的血絲轉(zhuǎn)著彎，爬在臉上，眼睛擠成一條縫。老太太病床挨著我母親的病床，我問她的兒子，聽說他們是五原縣塔爾湖鎮(zhèn)的。
　　 在等大夫來時，母親說想大便。母親因為便秘，已經(jīng)有四五天便不出來了。她想去衛(wèi)生間，不管情況多么急，我們一刻也不能怠慢。衛(wèi)生間在急診外面，我和妹妹扶著母親，沿著急診室外的走廊，靠著墻走。母親走幾步，便扶著墻喘一會兒氣。衛(wèi)生間的一個男人出來后，我們扶著母親進去，一看，這是個蹲便坑，不是坐便。這時的母親，哪有力氣蹲著大便。妹妹留在衛(wèi)生間，幫母親脫褲子，從背后抱著母親，兩手提著母親的胳肢窩，母親才蹲下。衛(wèi)生間太小，兩個胖子在里面，門關(guān)不緊。母親上衛(wèi)生間的時間長，有內(nèi)急的人過來，我守在衛(wèi)生間外，只好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有個老太太在方便?！?br />　　 妹妹累得滿臉通紅，抱著母親后腰，從衛(wèi)生間出來。我接住母親的胳臂，扶母親靠在墻邊，妹妹把母親沒提到位的褲子，又整理了一遍。自己才長長舒了一口氣。我一想到，妹妹剛才在這狹小的衛(wèi)生間，這么長時間提抱著下蹲的母親，那要多大的毅力呀。她頂著難聞的味道，幫母親擦拭，穿褲子，真是感激妹妹的孝順。我又想到自己沒有女兒，假如自己的愛人年老后，遇到兒子不方便處理的難堪事，咋辦？
　　 “大夫什么時間能來?！被氐郊痹\室后，我問接待過我們的那位護士。
　　 她眼睛掃了一下四周：“電話已經(jīng)打了，一會兒，一個留著寸頭，叫劉燕的大夫會來?！?br />　　 我不明白，她為什么特別強調(diào)留著寸頭。我覺得這個劉燕應(yīng)該是個男大夫，特別問了一句護士是哪個“燕”，護士說燕子的燕。寸頭，劉燕，讓我一頭霧水。
　　 劉燕大夫來了，個子不高，留著寸頭，臉微黑，小花眼，眉毛紋過，留有淺淺的紅色。劉燕大夫簡單看了五原縣社區(qū)醫(yī)院的化驗單，說：“這么大歲數(shù)了，血小板這么少，隨時有出血的危險，送入重癥監(jiān)護室?！?br />　　 我們扶母親上了護工推來的病床，拐過一個昏暗的小過道，出了雙扇鐵門，來到一個空曠大廳。護工推著母親，病床轟隆隆地響，我們扶著病床兩側(cè)，幫著推床，母親看一眼這邊的兩個兒子，又看一眼那邊的閨女，一臉的疑惑。進電梯后，燈光直照母親的臉，母親閉上了眼。
　　 劉燕大夫按了重癥監(jiān)護室門鈴，出了兩個滿臉凝重的護士，推著母親向深不見底的重癥監(jiān)護室里走，我想探頭看一眼母親，沒看清母親的臉，母親已被推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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