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生前喜歡菊花，每到秋天，他就會買回來許多菊花放在院子里。有時候是金黃金黃的、有時候是雪白雪白的、有時候是大團大團的花朵，有時候是密密麻麻的千頭菊。總之，哪一年的秋天，我家的院子里也會有鮮艷的菊花在盛開。
　　 只是我沒有想到，這菊花會成為連接我和爺爺之間的情感紐帶，至今仍然緊緊地系在我們祖孫兩人之間。
　　 我記得我還很小的時候，就問爺爺：“您為什么這樣喜歡種菊花呀？”我的爺爺沒有說話，他用手中的大噴壺細細地往那些大朵大朵地菊花上噴灑著清水，好一會兒，他開口了，他讀了一首詩：“秋菊能傲霜，風霜重重惡。本性能耐寒，風霜其奈何？”我自然是不懂，也就自顧自地跑去玩了。
　　 一九九六年，那一年我高考，名落孫山。從夏天到秋天，一直意志消沉，對生命也不再感興趣。隨著時間的流逝，爺爺自然也對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一時也不知道該怎么鼓勵自己的孫子重新振作起來。直到那一天，他從外面搬回一盆菊花，金黃金黃地花朵開得正旺，他對我說：“看看這花，是不是很好？它可是我從一大片菊花從中挑揀出來的。”我哪兒有心思賞花？就不冷不熱的說：“就那樣吧，也沒什么?！睜敔?shù)哪槤u漸變得的嚴肅起來，他把花放在我的書桌上，拉著我坐下，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人活一輩子，哪有不遇到點兒困難的呢？可怕的不是困難，而是被困難嚇倒??！你看這菊花，在秋天的風霜中開放，它的鮮艷絲毫不輸給那些春天夏天開放的花呀！”我心頭一震，不說話。爺爺接著說：“還記得那首詩嗎？秋菊能傲霜，風霜重重惡。本性能耐寒，風霜其奈何？不正是對菊花不懼困難的品性的贊頌嗎？”
　　 我才抬起頭，仔細審視著那盆菊花，那黃色的花瓣，一條條、一絲絲像整齊的流蘇，又像春天剛剛開始迎著春風起舞的柳枝，還像是從絕壁上噴涌而下的瀑布。頭腦里突然冒出一句話：“瀑布之所以勇往直前，是因為它沒有退路！”
　　 我的眼前一亮，“呼”地站了起來，走到那盆菊花前，看著它那細絲一般的花瓣上，似乎還存留著夜里的寒霜留下的痕跡。我對爺爺說：“我要復習！”
　　 我抱著那盆菊花，走進了高三的復習班里。
　　 第二年，我如愿以償，考上了大學，成為我們家第一個大學生，也成為了爺爺見人就炫耀的資本。
　　 直到十六年后，爺爺?shù)昧税柎暮ＤY，開始漸漸忘記自己的經(jīng)歷——他把自己的記憶一點點還給了上蒼。他甚至于每年的秋天也不再記得買菊花，就連家里他一直喜歡的那些菊花，也都不再記得打理?？粗諠u茫然的眼神，一種悲傷從心底慢慢泛上眼眶，我就從花市上買來他常買的菊花，試圖以此勾起他那漸行漸遠的回憶。我一直堅定地認為，在他腦海的深處一定還有一塊隱蔽的“硬盤”，那里隱藏著爺爺?shù)挠洃?、情感和愛。我只是不知道，該怎樣找到通往它的路徑?br />　　 每次，當我把菊花擺在他的眼前的時候，爺爺?shù)难劾锞蜁g或閃出那么一瞬間的光亮，仿佛黑暗封閉的記憶暗室被打開了一線縫隙。
　　 有一次，我用輪椅推著他在院子里賞菊花，那些都是他之前特別喜歡的品種。我看著他臉上露出了笑容，就停下來，對他說：“您還記得嗎？秋菊能傲霜，風霜重重惡。本性能耐寒，風霜其奈何？這是誰寫的詩呀？”已經(jīng)很久沒有說過一句完整的句子的爺爺這次忽然說道：“這是陳毅的詩，寫的是對菊花不懼困難的品性的贊頌！”
　　 毫無思想準備的我，一下子驚呆了：這不正是十六年前爺爺鼓勵我重新振作起來的那句話嗎？我不禁淚如雨下，我緊緊地咬著衣袖，不讓自己哭出聲音。在我的心里，雖然知道爺爺已經(jīng)不可能在恢復正常，可依然覺得他還是能夠回憶起過去，能夠想起我，能夠像以前那樣鼓勵我，關心我，給我溫暖的愛。
　　 淚眼朦朧中，我看向爺爺，卻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又像死灰一般茫然了……
　　 有時，他還會說：“這個花不錯哦！”我也就順勢引導他：“這不是你最喜歡的花嗎？”“哦?”“是呀！你不是每年都會買一盆嗎?”
　　 “……”
　　 這些情景，總是一次又一次喚醒我的幻想——希望爺爺能夠恢復正常。然而，每一次都是讓我再次陷入失望和悲傷之中：爺爺不再說話且眼神再次陷入茫然，我心里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也瞬間熄滅了。我知道，爺爺再也不能回到從前了。
　　 再后來，爺爺死了。院里頭他每年養(yǎng)的那些菊花也沒有了人管理，漸漸地也都枯死了。那些花盆子，也都變成了礙手礙腳的東西，可是我又不舍得扔掉，于是就把它們碼放到不礙事的墻根去。然而，最讓人觸目傷懷的是每年的春天，那些花盆里都會生出一些嫩嫩的新芽，它們頑強地生長一個夏天。在秋天里，開出燦爛的花朵。就好像是爺爺?shù)撵`魂，還依然存在一樣。
　　 我在整理爺爺?shù)倪z物時，看到了他生前寫的一些詩句，其中有好多寫的正是菊花?！熬臻_冬日可曾聞，欲賞勿須他處尋。一睹麗花百愁解，方悟片刻值千金?！甭?lián)想到他平素里對我的諄諄教誨，對我的無盡的慈愛，不禁淚如雨下、心如刀絞。
　　 最愛我的那個人，我最親近的那個人，走了！他從此成為了我內心生出的最永恒的記憶。
　　 2020年，我把老家的祖墳遷到新址后，便想著如何在他的墳前也種上菊花。恰逢那一年，政策要求文明祭祖，不能再焚燒冥物。于是，我就和妹妹一道買來了幾株菊花，栽種在了他的墳前。原期望著來年就能夠自己成活，不曾想，第二年卻沒有看到花兒的蹤影，這讓我頗為傷心。直到今年，農(nóng)歷十月初一，再次來到爺爺?shù)膲炃皶r，遠遠地就看見，他的墳頭兩株柏樹之間透露出的一片潔白。我飛快地跑過去，果然，那是一大團菊花，開得正怒。一朵朵展展圓圓，潔白如雪，在乍冷的秋風中攢動著……
　　 我仿佛看到了那張記憶尤深的慈祥的笑臉，眼神再也不是茫然，而是那么炯炯有神——看著看著，便又熱淚盈眶了。
　　 2023-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