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童言無忌”，原指兒童天真無邪，說話出于本心，哪怕偶爾言語不當，大家也不會太過計較?？蓪τ诎司艢q的孩子而言，若總是語出驚人，或許就得考量一下是否與家教有關了，畢竟這個階段的孩子已逐漸有了是非觀念，家庭的教育引導對其言行養(yǎng)成起著重要作用，因為家長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
　　 我作文班有個二年級的小男生，聰明伶俐得很。初次來上作文試聽課時，他就顯得特別大方，見著我毫無陌生感，笑嘻嘻地沖到我面前說：“嗨，老師你真漂亮，一看就是溫柔的老師，我喜歡你?！蔽耶敃r都愣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這般大方的孩子還真是少見，初次見面就如同老友一般，說話如此直接，還會討好人。
　　 試聽課上，他活躍得像只小麻雀，我講上句他接下句，頻繁打斷我講課，十足的話嘮。家長不僅不制止，還滿是熱切欣慰的眼神看著她的寶貝。我很無奈，只能笑著提醒他要舉手發(fā)言，可多次警告都沒效果，當著家長的面，我也不好多說什么。當我講到有趣之處，同學們都在偷笑，可他卻能肆無忌憚地大笑，把自己的想象加進去，一邊笑得前仰后合，一邊用力拍桌子講述他延展的故事，惹得其他學生也跟著開懷大笑，紛紛借著他的話題大聲議論起來，一個比一個嗓門大，場面一度失控，而家長也跟著肆意大笑，那笑容里滿是縱容與鼓勵。我暗自思量：學生沒規(guī)矩可以教，家長沒規(guī)矩就沒辦法教了。我決定放棄這個孩子。
　　 然而，一小時后，孩子們都寫完交作文了，我挨個批復并給出修改意見。沒想到，這二年級孩子第一次學看圖作文，居然一節(jié)課就洋洋灑灑寫了400多字，句子通順，情節(jié)有趣，是一棵好苗子。連家長都大為驚訝。寶媽感慨道：“我家寶寶在家造句都費勁，在你這兒居然寫了這么多字，真是讓人意想不到啊?！?br />　　 也難怪他課堂上笑得那般大聲，原來是真聽進去了，我很惜才，頓時對孩子刮目相看，由衷地表揚了他。這孩子一下子撲到我懷里，摟著我的脖子坐到我腿上。看著那稚嫩的笑臉，我滿心歡喜，把之前他擾亂課堂秩序的事兒都拋到腦后了，決定把他留下來。
　　 說實話，我很不冷靜，被一個孩子牽著走了。好在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弱點，重新回到正確的位置。
　　
　　 二
　　 自那以后，只要有他參與的作文課，我都得精心準備，考慮周到。因為他在課堂上保不準會問出什么刁鉆的問題，要是答不上來，那可太尷尬了。不過，也得感謝他，讓我把“活到老學到老”踐行得淋漓盡致。
　　 這寶貝個性十足，淘氣得很，頗有些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架勢，不管對方是誰，只要不讓他順心，他可不會讓別人好過，很記仇，過幾節(jié)課也不會忘，經常找后賬。他的口頭禪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一聽這話就是家長教的，但是家長卻沒有教他怎么團結友誼。
　　 他還有一句口頭禪“你聽我說”，不管誰說話，他都愛搶話。有一回課前，我正和一位來咨詢課程的家長交談，他三番五次地打斷我們：“老師，老師，老師你聽我說……”他家長就靠在旁邊椅子上擺弄手機，見家長不管，我實在忍無可忍，便蹲下來，輕輕抱住他的雙肩，嚴肅地說道：“老師在和其他家長說話呢，你這樣隨便打斷插話是不禮貌的行為，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能隨便插話，這是規(guī)矩，懂嗎？”他趕忙點頭，表示懂了。這時，寶媽面子上掛不住了，上來就給了孩子一嘴巴，憤怒地吼道：“老師說話你怎么老打岔呢？我在家怎么教育你的，沒禮貌，怎么一點道德修養(yǎng)都沒有……”這一巴掌打得我都懵了，既心疼孩子，又有些生氣，她這哪是教育孩子呢，分明是在指桑罵槐給我甩臉色呢。我強壓著火氣，把哭鬧的孩子抱到一邊安慰起來，心里不禁可憐起這孩子，有這樣不懂教育的媽媽，該管的時候放縱，不該管的時候卻瞎管，難怪孩子沒禮貌呢。
　　 又有一次來上作文課，他來得早了些，離上課還有一點時間，見同學在下五子棋，就去搗亂，在教室里瘋鬧起來。我趕忙另拿出一盒五子棋邀請他和我一起玩。他一邊玩一邊嘟囔：“這個五子棋太小了，那個五子棋大，我去跟他們換過來?！?br />　　 “不行呀，人家玩得好好的，咱倆就玩這個就行啦?！蔽覄裾f道。
　　 “憑啥他們玩好的，我就得玩小的？不行，必須換過來?！彼軋?zhí)拗。
　　 “你不能這樣呀，是他們先來的，誰先來誰先玩嘛，下次你早點來就能先玩那個了?！蔽夷托慕忉屩?。
　　 “不管誰先誰后，誰有本事誰得，我必須去拿過來?！闭f著站起身就要去搶，我趕緊一把拽住他，告訴他和同學相處要懂得謙讓。他停頓了片刻，說：“那不對，哪吒說，我命由我不由天，我必須爭取才能得到，憑什么由著他們。說完還要去搶，我把他按住了，并用命令的口氣讓他坐下。他看了我一眼，轉身坐下來和我接著下棋。我以為他妥協(xié)了，等他下完這盤棋說去書架看書，我欣然同意了?？蓻]想到，他一轉身就跑去另一個教室把棋子搶了過來，幾個孩子立馬爭奪，雙方互不相讓吵了起來。我嚴肅地批評了他，他卻很不服氣地說：“你憑什么說我？你咋不說說他們？假如他們不和我搶不就啥事都沒有了嗎？有好東西大家得換著玩，他們總霸著玩，我都玩不著，這不公平?！?br />　　 我的天啊，他小磕一套一套的，仿佛都是真理。那邊的孩子也叫嚷著往回搶，教室里還有起哄的，吵得不可開交，我耳朵都被震得嗡嗡響。我把棋子搶過來放到書桌上，嚴肅地說：“誰也不準玩了，沒一個讓老師省心的，準備上課?！?br />　　 那幾個孩子見我生氣了，趕忙回座位準備上課，可他還是拿過棋盒緊緊捧著不放，我讓他放回去，他倔強地說：“不放，我還一下沒玩呢。你就向著他們說話，這不公平。你應該說說他們，讓他們懂得謙讓的道理。”
　　 這孩子倔強，硬碰硬不行，我只好說：“同學們，你們都是老師喜歡的孩子，懂得謙讓的道理，我們就讓他玩一把吧?！?br />　　 他立馬樂了，歡喜地問：“誰和我玩一把？”同學們卻都把頭扭到一邊，沒人搭理他。他接連問了幾聲，都沒人回應，頓時失落起來，眼神也黯淡了下去。我趕忙抓住這個機會，把他拉到身邊，輕輕撫摸著他的頭說：“世間萬事萬物都是有得有失的呀，搶來的東西，表面上看你得到了，可實際上你失去了更多寶貴的東西，比如友誼，你搶到了棋子，卻可能失去了同學們的友誼，你覺得這樣值得嗎？”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同學們，默默地把棋子放回了原處，教室里瞬間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我笑了，摸摸他的頭說：“瞧你多懂事，雖然沒說對不起，可你用行動給同學道歉了，所以，大家才給你掌聲?！?br />　　
　　 三
　　 還有一次，孩子來上課，一進門就手舞足蹈，滿臉歡笑地對我說：“老師，我今天可太開心了，你知道我為啥開心嗎？”
　　 “為啥呀？”我好奇地問。
　　 “因為我媽媽剛才一出門口就摔了個大跟頭，手臂都摔破了?；钤摚咸旖K于替我報仇了。太好了，這可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人不報天報??！”
　　 我當時大為震驚，心里想著，孩子怎么會這么恨媽媽呢？
　　 我拉著孩子的手問道：“媽媽摔倒了，你應該心疼才對呀，怎么會這么開心呢？”
　　 “因為我恨她呀，她天天打我罵我，那吼聲就跟河東獅吼似的，整天大吼大叫，都快把我喊傻了。你知道我在家為啥不愛說話嗎？因為指不定哪句話說錯了就得挨打。在你這兒我就無拘無束了，你又不打我也不罵我，我可喜歡上你的課了。我媽總打我，我現(xiàn)在還小，沒辦法還手，等我長大了就要報仇，我要打回去，此仇不報非君子。”
　　 聽了他這話，我后背一陣發(fā)涼，這得是多大的仇恨呀，孩子這思想可不對勁，要是再不引導，怕是將來要出大問題了。我把他拉進懷里，摸摸他的頭說：“老鼠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喜歡呀，老師你很溫柔，不打人也不罵人，還會耐心地和我講道理。我都長大了，我懂。我媽媽要是像您這樣就好了，我一天給她磕十個響頭都愿意。她還嫌棄我呢，我不嫌棄她就不錯了……”
　　 小話嘮越說越來勁，語速還特別快，我都插不上話。我這才明白，為啥他一來我的課就有說不完的話了，原來我這兒是他宣泄情感的地方。那天，我沒限制他說話，也沒批評他，就一直引導他把話說下去，讓他盡情地宣泄情緒，直到他沒話說了，我才問道：“你知道媽媽為什么管你嗎？”
　　 他思索了一下說：“因為——因為我可能不是她親生的吧？要不然，她——她就是個精神病。”
　　 我又摸摸他的頭說：“你錯啦，媽媽打你，恰恰是因為她愛你，你聽過‘棍棒底下出孝子’這句話嗎？小樹苗怎么可以隨便長枝葉呢？如果不修枝能長成高不可攀的參天大樹嗎？她是希望你比別的孩子更優(yōu)秀，希望你的未來能更好呀。”
　　 “可她打人誰受得了?！?br />　　 “那你見過她去打別人家的孩子了嗎？沒有吧，那是別人家的孩子好壞和她沒關系呀。她真的用棍子使勁打你了嗎？你身上帶傷了嗎？沒有吧？她只是嚇唬你，想讓你聽話，只要你聽話不犟嘴，媽媽是不會打你的，懂了嗎？小孩子難免會犯錯，但是，知道錯了就得改呀，同樣的錯誤可不能總犯哦。你想想，是不是你改正了錯誤，媽媽就不打你了呢？”
　　 他想了想，點點頭說：“確實是?！?br />　　 我趕忙夸獎道：“哇，你真棒呀，知道思考后再回答問題了呢。那你以后不淘氣了，回家就寫作業(yè)，不和媽媽頂嘴了，她還會打你嗎？”
　　 “應該不會了吧？我不太確定，因為我媽媽有抑郁癥，她每天都吃治療抑郁癥的藥呢?！?br />　　 “哇，你媽媽有抑郁癥啊，抑郁癥都是被氣病的，是不是被你氣的呀？”
　　 “不光是被我氣的，我爸爸也氣她呢?！?br />　　 “那你想想，你媽媽多不容易呀，她不只是你媽媽，還是你爸爸的媳婦，你爺爺奶奶的兒媳婦，姥姥姥爺?shù)拈|女，哪個人不需要你媽媽的照顧，她不累嗎？她可憐不可憐？她卷了累了和誰抱怨？你和爸爸都是男子漢，兩個男子漢怎么能欺負一個弱女子呢？把她氣出精神病了，滿街跑，誰還給你洗衣做飯？誰送你上學？誰帶你逛街旅游？誰給你買好吃的好玩的？同學都會笑話你：東東媽媽是精神病，那時，你怎么辦？”
　　 孩子震驚地看著我，好半天才說：“老師，那我以后再也不和她犟嘴了，我聽她話，她是不是就不會變成精神病了？”
　　 “對呀，只要你聽她話，不惹她生氣，她的抑郁癥就會慢慢好起來的。等媽媽抑郁癥好了，她就不會打你也不會罵你了?！?br />　　 “嗯嗯，老師我懂了。我肯定不再惹她生氣了，男子漢說話算話！”
　　 我笑著伸出小手指，他心領神會地和我拉勾：“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上周來上課的時候，他一進門就興奮地高呼：“老師，我告訴你個好消息，我和媽媽和好了，她這一周都沒打我一次，也沒罵我，剛才送我來時還說，五·一節(jié)帶我去張家界旅游呢！耶！”
　　 “那你還恨媽媽嗎？”
　　 “怎么會呢？您不是說過嘛，父母對我們的愛是無私的，我們應該懂得感恩才對?！?br />　　 我撫摸著孩子的頭，欣慰地笑了。
　　 童言無忌，這是孩子的特點，正因為無羈，我們才會發(fā)現(xiàn)孩子的真實心理，做有效的引導教育。如果沒有被認為是調皮搗蛋的孩子，那還要教師干什么？單純地傳授知識，對于這么大的孩子，幾乎是失效的。
　　 面對童言無忌，一個優(yōu)秀教師會看到教育的良機，從“無忌”到“守規(guī)”，這是孩子成長的路徑。教師也在這個過程中獲得教育的快感，指責，埋怨，遷怒，推脫責任，都是影響教師教育的不良因素。
　　 這個孩子，給了我耐心探求教育的動力。我也在和孩子們相處中，獲得了成長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