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歸鄉(xiāng)
　　 田再梁站在銹跡斑斑的鐵門前，手指顫抖地?fù)徇^“田家洼草泊中學(xué)”七個斑駁的銅字。三十年了，銅綠已經(jīng)侵蝕了字體的邊緣，就像歲月侵蝕了他的青春。鐵門右側(cè)掛著嶄新的“新釀精品鄉(xiāng)村酒廠”招牌，左側(cè)墻上“再窮不能窮教育”的標(biāo)語只剩下殘缺的紅色字跡。
　　 一陣帶著麥芽香的秋風(fēng)吹過，田再梁下意識地緊了緊單薄的外套。十月的膠東，黃昏已帶著絲絲涼意。他深吸一口氣，鼻腔里充滿了啤酒花和麥芽的香氣，這氣味取代了記憶中粉筆灰和墨水的氣息。
　　 操場上，一筐筐正準(zhǔn)備入庫的秋月梨和大棚甜瓜在夕陽下泛著金燦燦、綠油油的光，取代了記憶中的籃球架和單杠。田再梁半舊的皮鞋踩在水泥地面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三十年前，這里滿是追逐打鬧的學(xué)生，如今只有幾個穿著藍(lán)色工裝的年輕人推著手推車運送釀造果啤的原材料。
　　 “這位先生，我們酒廠五點就停止參觀了?！币粋€扎著馬尾辮的年輕女孩從一間教室里走出來，手里拿著一本進(jìn)出口貨物清單。陽光透過她耳邊的碎發(fā)，在臉頰上投下細(xì)碎的光影。
　　 田再梁局促地搓了搓手，掌心還留著長期勞作磨出的老繭：“我不是來參觀酒廠的，我是……這里以前的學(xué)生。”
　　 女孩的眼睛亮了起來，像是彩色的晚霞在她的眼睛里跳躍了兩下：“真的嗎？那您一定要見見我們鄭廠長！他也是這所學(xué)校畢業(yè)的，每一位來這里的校友他都會親自接待。”
　　 田再梁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鄭廠長？難道真是鄭暉亮？自己曾經(jīng)的同桌鄭暉亮？那個初中時總是和自已一起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因為比男生中第二高的自己還要高出耳朵上一塊，而被同學(xué)們戲稱“電線桿”的鄭暉亮？剛才在校門口，不，在廠門口，那兩個路過的人其中一個手指點著大門，口里說的好像就是這個名字。
　　 “老田？真的是你？”女孩打了一個電話不久，一個渾厚的聲音從廠房方向傳來。田再梁抬頭，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大步走來，雖然鬢角已經(jīng)斑白，但那標(biāo)志性身高、濃眉和寬肩膀，不是鄭暉亮又是誰？
　　 兩個年近五十的男人在曾經(jīng)的操場上緊緊擁抱。田再梁聞到了老同學(xué)身上混合著麥芽香和汗水的氣息，突然覺得鼻子發(fā)酸。上一次被人這樣擁抱是什么時候？在北京的出租屋里？可崔源源已經(jīng)多久沒正眼看過自己了？
　　 “走，我?guī)闳タ纯丛蹅兊睦辖淌遥　编崟熈翐u晃著緊緊地握在掌心里的那雙粗糙的手掌，不容田再梁再說，擁著他的肩膀，一起穿過操場。
　　 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是回到了少年時代的某一天。
　　
　　 第二章 教室里的回憶
　　 鄭暉亮推開一扇漆成老綠色的木門，門軸“吱呀”地響了一聲。“你看，這是當(dāng)初咱們初三·二班的教室?！?br />　　 田再梁站在門口，一言不發(fā)，他恍惚間聽見了上課鈴聲。講臺前的黑板還在，上面用粉筆畫著啤酒釀造流程圖，取代了當(dāng)年的化學(xué)方程式；教室里的課桌椅還在，沒有想象中整齊排列的橡木桶，只是好像把當(dāng)初全校最好的課桌都移到了這里；就連地面還是原來的紅磚地面，上面一個個過度磨損的痕跡，仿佛還留存著自己當(dāng)年踩過的腳印。陽光從窗戶斜射進(jìn)來，照亮了空氣中漂浮的微塵，像是時光的碎片。
　　 “怎么，看傻了吧？”鄭暉亮輕輕地拍了一下仿佛凝固了般的田再梁。
　　 田再梁平復(fù)了一下心里的翻江倒海：“一點都沒變！”
　　 “這是唯一的一間完全保持原貌的教室。我想留住咱們的青春哪！”鄭暉亮拉著田再梁走進(jìn)教室，“其他的房屋都重新做了粉刷，地面也根據(jù)需要做了鋪裝?！?br />　　 “恍如昨日?。　碧镌倭河行┻駠u，他仍然沒有從震驚中完全恢復(fù)。
　　 “記得嗎？咱倆就坐在那個角落?！编崟熈林钢淌矣液蠓剑钢鲜降膬扇艘粡埖淖雷?、沒有靠背的木凳，“每次上化學(xué)課你都打瞌睡，我還得踢你凳子?！?br />　　 田再梁笑了，眼角擠出已經(jīng)不淺的皺紋：“記得。那時候你總說以后要當(dāng)科學(xué)家，發(fā)酵出最好喝的汽水?！?br />　　 “結(jié)果我發(fā)酵出了不用去酒吧就能喝到的精釀啤酒?！编崟熈链笮χ镌倭旱氖殖隽怂麄冊?jīng)的教室，到了公司的品嘗間，又從啤酒桶后面拿出兩個玻璃杯，擰開酒桶的龍頭，原麥色的液體帶著豐富的泡沫汩汩流出。“嘗嘗，這是用馬連莊甜瓜釀的，我給它起名叫‘甜瓜小鎮(zhèn)’?！?br />　　 田再梁接過酒杯，甜瓜的清香混合著啤酒花的苦澀在口腔中綻放。他突然想起北京那個逼仄的出租屋，想起崔源源身上那種他永遠(yuǎn)也買不起的香水味道，想起那個雨夜他狼狽離開時的踉蹌腳步。
　　 “好喝嗎？”鄭暉亮期待地看著他。
　　 “好喝?！碧镌倭旱穆曇粲行┻煅剩骸氨任以诒本┖冗^的所有啤酒都好喝?！?br />　　 鄭暉亮敏銳地察覺到了什么，他放下酒杯，拉過兩把椅子：“坐吧，跟我說說這些年你都經(jīng)歷了什么?！?br />　　 田再梁轉(zhuǎn)動著酒杯，看著杯壁上緩緩滑下的酒液，像是看著自己流逝的歲月：“離了。上個月的事。”
　　 品嘗間里突然安靜下來，只有酒桶里偶爾發(fā)出的“咕嘟”聲。窗外，夕陽已經(jīng)沉到了發(fā)酵罐后面，最后一縷陽光穿過酒廠的玻璃窗，在黑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第三章 北京的往事
　　 “你知道我大多數(shù)時間在北京做什么嗎？開三輪，就是那種最廉價的電動三輪車?！碧镌倭嚎嘈σ宦?，“在電動車還沒有興起的年代，我騎的就是最普通的腳蹬的三輪。不管是哪種三輪車，它們都是我賴以養(yǎng)家糊口的工具，是證明我不完全是一個廢物的工具。沒有文憑，在首都北京我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只能騎著它們每天穿梭在巷子里，給客人拉點略微沉重的物件，是司機(jī)，也是搬運工?！?br />　　 鄭暉亮舉了下自己手中的酒杯：“生活不容易?！?br />　　 田再梁啜了一口酒，讓甜潤的液體滑過喉嚨：“前年春天，我的前妻崔源源給我找了一家私企的倉庫保管員的位置。我非常珍惜這個工作機(jī)會，去年冬天，我的業(yè)務(wù)已經(jīng)非常熟練，利用了一整個月的‘業(yè)余’時間，終于清點清楚了各種型材的真正存貨量——因為每天都有各種型材出庫，幾乎每天也會有各種型材入庫；而各種型材又有各種型號，所以，要清點清楚非常困難。老板顯得非常高興，在年終大會上公開說，為了表彰先進(jìn)、鼓勵公司其他員工始終與公司價值同頻共振，一次性獎勵我十萬塊的年終獎。”
　　 鄭暉亮吹了聲口哨：“十萬？好事啊，那可是大數(shù)目?！?br />　　 “是啊，一開始我心里也非常高興，想著父母的養(yǎng)老錢有著落了。”田再梁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杯沿上畫著圈，已顯蒼老的臉上竟也有了紅暈，“你知道的，我沒有北京戶口，我的父母更沒有。他們就我這么一個兒子，雖然明面上我也接了他們老兩口去北京養(yǎng)老，可實際上每次跟我前妻要父母的生活費都得多干很多家務(wù)，說上大半夜的好話……”
　　 “想當(dāng)初你為了愛情，不聽我的勸說，毅然決然地撕毀了你那張中專錄取通知書，只為了陪伴考上了首都鐵路衛(wèi)生學(xué)校的崔源源……”見田再梁的臉色越發(fā)變得難看，鄭暉亮倏地掐斷了話頭，小心翼翼地問，“難道她……”
　　 田再梁一心沉浸在自己痛苦的回憶中：“初到北京時，我們倆租了一間地下室、買了一輛人力三輪車，每天她出門上學(xué)讀書，我出門蹬三輪。不過，那時候，我們的生活雖然艱難，可是卻感覺有著無限的希望，我也很幸福。后來，她畢業(yè)了，在北京醫(yī)科大學(xué)的附屬醫(yī)院找到了工作，我認(rèn)為我終于有條件孝敬一下父母了，沒想到她卻要求我每天都必須上交所有的收入，給父母的錢再從她的手里出，理由是不給我‘犯罪’的機(jī)會。那時候，我愛她愛到了骨子里，不忍心違背她一點，也就那樣做了。再后來，她升了護(hù)士長，還給我找了一個鋼材銷售公司的倉庫保管工作——就是那家獎勵了我十萬塊年終獎的鋼材銷售公司。說實話，那家公司雖然是私企，但是待遇非常優(yōu)厚。我以為我們的好日子終于到來了，但是……她依然要求我上交全部工資。我沒有什么嗜好，蹬三輪時，我父母還年輕，那時候全部上交也沒有什么?？涩F(xiàn)在我掙的多了，我父母也老了……然而，我哪怕偷偷給我父母發(fā)個小紅包，她也總有本事查到，然后就是沒完沒了地責(zé)罵、罰跪……”
　　 “唉……”鄭暉亮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老同學(xué)，這些年你不容易??！”
　　 田再梁還沉浸在回憶中：“得了這大筆年終獎，我本來想偷偷地留著給父母養(yǎng)老，但父母堅持要我告訴妻子。他們說兩口子之間就該坦誠相見。”田再梁仰起脖子，將杯中的“甜瓜小鎮(zhèn)”一下子倒進(jìn)了口里，“其實，那筆錢無論我是否主動給她，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br />　　 “老同學(xué)，慢點喝?！编崟熈翛]有明白田再梁說的“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是什么意思，只是為自己這個當(dāng)初為了愛可以放棄一切的同學(xué)唏噓著。他又去接了一杯“秋月梨西打”放在了田再梁的眼前，“十萬塊雖然多，但你的性格一向很是堅韌，認(rèn)定了的事一般不會輕易改變，你從心里愛她，況且還有了孩子，應(yīng)該不會因為這筆錢和日常瑣事鬧離婚吧？”
　　 田再梁搖了搖頭，又點了下頭：“那筆錢根本不是明面上那樣的獎勵?！编崟熈吝艘幌氯^，終于還是等田再梁自己以極其沉痛的語氣說了出來，“她跟那個老板已經(jīng)好了十年了，這次只不過是假借我的手走個過程……”
　　 “竟然會這樣……”鄭暉亮輕輕地感嘆了一聲，將視線轉(zhuǎn)到眼前的玻璃杯上。杯子里，細(xì)膩的果啤泡沫正你不讓我、我不讓你地挨擠著。
　　 田再梁是下定了決心一吐為快的。他沒有回應(yīng)老同學(xué)的感慨，頓了頓，尋找著合適的詞語：“可她沒有因為拿到那筆錢而欣喜，反而更加嫌棄我了。”
　　 “嫌棄？”
　　 “前年，她升任了護(hù)士長，收入更是比我開三輪多得多?！碧镌倭貉鲱^喝干杯中酒，說話有點顛三倒四，“其實，不僅僅是因為收入。在她畢業(yè)參加工作的第五個年頭，她就跟我分床睡了，中間還拉個簾子，還每天消毒，好像我有多臟似的。那十萬塊錢到手后不久，我被那家公司解雇了。她對我的嫌棄也到了極點，好像每天跟她同在一個屋里呼吸都是對她的侮辱。”
　　 鄭暉亮默默給他續(xù)上酒，帶著一點淺淺綠意的液體在杯中泛起泡沫，又很快消散。
　　 “高工資沒掙上兩年我就被解雇了。原來，剛?cè)ツ羌忆摬匿N售公司不久我就犯了個大錯?！碧镌倭嚎嘈α艘幌拢?、慢慢地又品了一口“甜瓜小鎮(zhèn)”，不知道是要抓住甜瓜的甜還是要品味啤酒花的苦，又啰啰嗦嗦道：“將近五十歲了，竟然還保留著咱農(nóng)村孩子的‘傻氣’。我是決心在公司干出個樣子來的。我拼命地學(xué)習(xí)業(yè)務(wù)，把手頭的工作當(dāng)成自己的來做。剛?cè)牍静痪?，我就發(fā)現(xiàn)有些鋼材的厚度達(dá)不到那個型號的要求，而且不斷地有客戶反映鋼材質(zhì)量沒有以前的好了。在一次全公司月末總結(jié)大會上，老板讓大家開誠布公地說一下公司存在的問題，我還真就傻乎乎地開言禿嚕語地說了。回家以后，我沾沾自喜地跟崔源源顯擺老板在大會上表揚我提的問題值得公司重視。誰知道她聽完以后打了個電話后就開始罵我，直罵了我個狗血噴頭，外加在她床前連跪了三個晚上。”田再梁將玻璃杯雙手捧在了手心，緊緊相扣的手指如同一雙正欲飛翔的鳥翅，不斷地開合，“從來就會實打?qū)嵉奈?，怎么能想到?fù)責(zé)進(jìn)那幾個品種鋼材的是老板娘的妹妹呢！不過，她們姊妹二人還真能忍，一直隱忍到老板‘獎勵’了我十萬塊，這才做了個局說我發(fā)錯貨給公司造成了巨額損失，將我解雇……”
　　 窗外，暮色漸濃。遠(yuǎn)處傳來幾聲犬吠，更讓下班后的酒廠里顯得格外寂靜。
　　 “她嫌棄我，她們嫌棄我，我還嫌棄他們呢！”田再梁突然笑了，笑聲中帶著苦澀，“什么獎金？不過是那老板給她賣肉的補(bǔ)貼！也幸虧我聽了父母的話，沒有拿那臟錢給他們老兩口養(yǎng)老。這些年我就是活成了一個笑話?。　?br />　　 鄭暉亮嘆了口氣，起身打開了品酒室的燈?；椟S的燈光下，田再梁眼角的皺紋顯得更深了。
　　 “所以你回來了？”
　　 “將近五十了，不知道是否還來得及，我想重新規(guī)劃一下未來——”田再梁抬頭看著黑板上的粉筆畫，“父母年紀(jì)大了，我不想讓他們擔(dān)心，就獨自回來在老屋里待了幾天。很多事情應(yīng)該重新思考了，想到曾經(jīng)讓自己充滿活力的校園或許能給自己以新的啟發(fā)，今天不由自主地就走了過來。沒想到……”
　　 “沒想到母校變成了酒廠，還是我開的？”鄭暉亮接過他的話。
　　 “是沒想到?！碧镌倭涵h(huán)顧四周，目光掃過每一個角落，換了一個話題，“吳老師還在嗎？就是總穿灰色中山裝，教我們化學(xué)的那位。那時候你可是吳老師的得意門生，這也難怪你有今天的成績?！?br />　　 鄭暉亮搖搖頭：“前年走的。葬禮那天來了好多學(xué)生，把靈堂都擠滿了。他臨終前還念叨著希望學(xué)校能重新發(fā)揮些作用。”
　　 一滴淚水無聲地滑過田再梁的臉頰，落在酒杯里，激起微小的漣漪。
　　
　　 第四章 創(chuàng)業(yè)的艱辛
　　 “總有一天我們也會走的。但是，在現(xiàn)在的社會，我們應(yīng)該還算壯年。有了這幾天的思索，再看看我的老同學(xué)你的成就，往后余生，我不會再渾渾噩噩地過下去，我要重新開始！”田再梁抹了把臉，仿佛揮走了自己的曾經(jīng)過往。最后一縷夕陽余暉的微光早已完全沉入地平線以下，品酒間本來就功率不低的節(jié)能燈顯得更加亮堂起來。田再梁端起酒杯朝著鄭暉亮舉了舉，“說說你吧，怎么想起開酒廠的？還開在學(xué)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