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東籬】黑牡丹(小說)
一個班,不多不少,十名戰(zhàn)友。四十多年前一起喝的血酒,一起上的老山。當從潮濕酷熱的貓耳洞里旋歸到祖國的懷抱時,還剩九個,遂自詡“九貓組合”,取頑強的貓有九條命之意。
洛陽牡丹花開得最艷那天,“貓頭”柳豫斌忙得不亦樂乎。他像一匹馳騁不停的老馬,從早到晚,在機場和火車站之間反復來回穿梭,差點把腿都跑折了,卻在心里樂開了花。本次賞花聚會就是由他發(fā)起的,何況他是老班長,又是東道主;更何況他的話在眾貓心中還是那么有重量,一通信息,那些散落在天涯海角的生死兄弟們就全被他召到洛陽來了。
待把戰(zhàn)友們接齊,十三朝古都已淹沒在闌珊的燈火里。
接風宴設(shè)在仙果市街的“真不同水席老店”。事先就定下的規(guī)矩,此番聚會,九貓必到,缺一不可,不見不散。結(jié)果并非完美,九貓只到了八只,缺席的是“貓副”曾軍——當年的副班長——也是洛陽的。
“大嘴貓”汪章是門急性的榴彈炮,率先開火:“柳哥!曾軍躲到哪個窟窿眼去了?”他是武漢人,愛好散打,練就一身比大力水手還凹凸有致的肌肉,現(xiàn)在廣州開健身館,日進斗金,氣粗了,嗓門就大:“他媽的,真不仗義,老子上次來洛陽,他就沒露臉,一點面子都不給,什么玩意!”
他咧咧著,朝穿藍衣紅須的服務(wù)員打了個響指:“藍精靈,你店里的茅臺正宗嗎?”
服務(wù)員嫣然一笑:“當然,必須的?!?br />
他手一揮:“那就先給我上四瓶吧。”
柳豫斌說:“還是先上兩瓶吧?!?br />
汪章說:“兩瓶?給我漱口還不夠呢,說好了,今晚咱們不醉不歸?!?br />
席畢,汪章醉成了死魚,滑到桌子底下去了。柳豫斌去買單,酒水加水席共一萬三千八百元。眾貓嚷嚷著要AA,柳豫斌說:“我的地盤我做主,誰再鬧,就是瞧不起我,打我的臉了!”
次日,柳豫斌領(lǐng)貓們到牡丹苑賞牡丹,賞完牡丹又到龍門石窟看造像,看罷造像又赴白馬寺尋覓馱經(jīng)的白馬。晚上至宜人路的“安喜門”,品“師妹蔥扒虎頭鯉”。這次,他招來貓嫂作陪,并自捎了一瓶壓箱底的老茅臺和兩箱珍藏了二十年的“茅臺醇”。
曾軍仍然沒有現(xiàn)身。
汪章再也按耐不住了,虎著臉給曾軍打電話。手機是通的。汪章說:“老曾,我發(fā)你的信息,你看到了沒?”對方僅咳嗽了幾聲,沒回答。汪章有點尷尬:“快過來吧,大家都想你呢?!辈涣?,手機傳來的,照舊是咳嗽聲。
“裝!他媽的真會裝!這個守財奴,我操!”汪章啪地合上了手機。
柳豫斌說:“小汪,不能罵罵咧咧的,都是親如兄弟的戰(zhàn)友,也許老曾有特殊情況呢?!?br />
汪章干了一杯酒,赤著臉說:“有屁的特殊情況,他就是一個無情無義的小氣鬼,怕要他買單唄?!?br />
柳豫斌嘆了口氣:“唉,這,這叫我該咋說呀……”他想解釋些什么,欲言又止。
汪章剝掉外套,露出如鉛球滾動般的肱二頭肌,說:“他就是個守財奴,這些年,他又是推銷酒又是搞運輸?shù)?,并不差錢,戰(zhàn)友們,你們之前到洛陽,他可曾接待過你們?”
在座的眾貓基本上都以搖頭應(yīng)之,只有來自浙江和廣東的兩只“小白貓”弱弱地說了聲:“十幾年前,他曾請我倆吃過飯。”
汪章問:“吃的啥?喝的又是啥?”
兩只小白貓異口同聲地說:“忘了。”
眾貓大笑。
第三日,眾貓去逛了“十字街”“明堂”“應(yīng)天門”和“洛陽博物館”。是晚柳豫斌請大家吃火鍋,喝“西鳳”。本來,按原先定好的計劃,隔日是還要去老君山和少林寺游覽的,大家私下一合計,認為情況有變,不能再呆下去了。因為,柳豫斌的身體本就不太好,加之連續(xù)幾天的奔波忙碌,他快撐不住了。因為,這次聚會的所有費用,都是由他單挑的,大家想湊個份子,他死活就是不肯,再呆下去,大家實在于心不忍了。于是眾貓便紛紛擅自買了返程的機票和車票,決定明天全都打道回府。
柳豫斌知況,急得紅了眼,直跺腳。但貓心不可違,他也無奈。
曾軍還是沒有出面。他觸犯眾怒了。純潔的話風開始變得不咸不淡了起來。何必呢?兄弟一場,同過戰(zhàn)壕的,共過生死的,大家千里迢迢來到洛陽,不就是為了想與舊日戰(zhàn)友見上一面嗎,他何必要這樣呢?太讓人心寒了。
酒過三巡,就在眾貓唏噓不已之際,包間的門突然打開了。緊接著,長得像電影《少林寺》里牧羊女似的服務(wù)員攙扶著一個不速之客,踉蹌而入。眾貓一瞧,頓時目瞪口呆。天哪!來者居然是曾軍。只見他,臉色蒼白,骨瘦如柴,頭上發(fā)稀如瓢,春暖花開的日子,他竟裹著一件厚厚的黑色呢子大衣,領(lǐng)口露出半截藍白條紋的病號服。他一進門,就劇烈地咳嗽,震得他單薄的肩胛凸起如尖銳的刀鋒。柳豫斌見到他,大吃一驚,剛要起身,就被他的眼神釘在座位上。
曾軍顫顫巍巍地挪到柳豫斌身旁,端起玻璃杯,斟滿“農(nóng)夫山泉”,聲音微弱如黑夜里的夢呢:“各位戰(zhàn)友,真是對不起,我自罰三杯?!闭f罷,他仰頭喝水,喉結(jié)急促滑動,指節(jié)攥得發(fā)抖。
“砰”地一聲,汪章突然摔了酒杯,嚎道:“什么東西!拿白水糊弄誰呢,還是戰(zhàn)友嗎……”
“大嘴貓!你瞎咧咧個啥?當年是當年,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柳豫斌莫名其妙地發(fā)威了。
“老柳,你就準我敬杯酒吧?!痹娺吔o柳豫斌使眼色,邊斟酒,一飲而盡,嘴角隨之滲出了暗紅色的血。繼而,他艱難地舉起酒瓶,抖著嘴唇說:“喝!今晚誰不喝趴下,就是瞧不起我曾軍!”
“你不要命了!”柳豫斌一把奪過了他的酒瓶,一口把半瓶西鳳干了,說:“老曾的酒,我替他干了,大家可有意見?”
汪章蒙圈了,說:“這是怎么回事?”
柳豫斌顫著身子,泣道:“老曾病了,是胃癌晚期,你說是怎么回事?”他攙著曾軍坐下,流著淚說:“咱倆不是說好的嗎,一切由我來,你咋從醫(yī)院里跑出來了呢?”
曾軍說:“這也許是我最后一次與戰(zhàn)友們相聚了,我不能再給自己留下遺憾?!?br />
原來是這樣!眾貓個個驚得呆若木雞,唯有淚流滿面。尤其是汪章,當他看到至今鑲嵌在曾軍臉頰上的那道像紫牡丹一樣的疤痕時,禁不住趴在酒桌上嚎啕大哭了——那道疤痕,是當年曾軍為他擋彈片時留下的。
也許是受不了酒精的刺激,曾軍嗷嗷地吐了,這個曾用手雷端掉敵軍三個暗堡的漢子,彼時竟佝僂著腰咳出了滿手血沫。
“你為什么總是不讓我告訴大家實情?”柳豫斌扯開他被血染成黑紅色的手帕,背起他便往醫(yī)院趕。
曾軍趴在柳豫斌的背上,青色的臉上竟含著笑:“老柳,你的脊背是屬于我的,我想起南疆的那場雷暴了,是你背著我整整爬了五里地。我,我總不能讓戰(zhàn)友們說我不仁義吧?!苯酉聛恚闶菤馊粲谓z了:“老柳,拜托你去一趟邙山,到我家的后院……”
當夜,貓們把買好的返程票全退了,全體到洛陽人民醫(yī)院陪曾軍。凌晨時分,曾軍便走了。他是帶著微笑走的,嘴角噙著一滴黑色的血,猶如一朵凋謝了的黑牡丹……
三日后,柳豫斌率眾貓來到邙山腳下的一個小山村,這里是曾軍的老家,也是牡丹的故鄉(xiāng)。大家徑直走到曾軍的后院,發(fā)現(xiàn)矮墻上竟怒放著八瓷盆牡丹花。它們的色彩各不相同,有紅、白、粉、黃,紫、藍、綠以及復色等八種,株株花冠大如斗,煞是艷麗。這時候,大家才猛然想起,曾軍在戰(zhàn)場上曾許諾:如果他能活著回家,一定會給全班的戰(zhàn)友每人種一株牡丹。
一個班,除了他自己,還有九個人,怎么矮墻上只八株呢?還有一株在哪里?八貓遂開始尋找。最后,還是貓頭眼尖,柳豫斌在院子的一隅,發(fā)現(xiàn)了一個如同白色墳苧般的小棚子。他掀開潔白的薄膜,看見里面竟盛開著一株黑色的牡丹。花旁,還擱有一只鐵匣子。
汪章打開了它,里面除了一枚軍功章,就是一疊泛黃的卡片了。他抽出一張,只見上面寫著:“小廣西,我親愛的戰(zhàn)友,你走了,我會幫你照顧好你父母和妹妹的,你就放心吧……”他又抽出幾張,上面分別寫著:“一九八六年,資助小廣西妹妹上大學五萬元;一九九四年,付小廣西爺爺喪葬費十萬元;一九九八年,付小廣西母親赴廣州治病三十萬元;二零一八年,付小廣西父親赴上海做換肝手術(shù)一百萬元……”
汪章看完,轟然癱到在地。八貓無不泣不成聲。
小廣西,是他們班唯一犧牲在戰(zhàn)場上的戰(zhàn)友。原來,這株黑牡丹,是曾軍專門為小廣西種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