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荷·過往】老母親進了養(yǎng)老院(散文)
一
今年正月老母親進了養(yǎng)老院。許多鄰居和親戚聽說后,都感到十分驚訝,但礙于面子,大家都沒有開口尋問原因。這件事,倘若放在別的人家,可能是一件非常尋常的事情,但放在我家,真的就有些出乎眾人的意料了。
這也難怪,因為我們家有兄妹五個:大哥在縣城做過副局長;二哥在上海,是建筑工地上水電項目的負責人;三哥是省城衛(wèi)生系統(tǒng)某單位法人;大姐曾擔任過村黨總支書記、鄉(xiāng)敬老院副院長;我在縣城某小學教書。五個子女都受過教育,家境也算寬裕,竟然把年已九十三周歲高齡的老母親送進養(yǎng)老院,是不是有不孝之嫌疑呢?很多人的心河,肯定會漾起微波:難道你們兄妹五個就不能在家里好好贍養(yǎng)自己的老母親嗎?
有這樣的想法可以理解,但如果說我們兄妹不孝敬老母親,那我們就真的十分委屈了。
大哥和三哥現(xiàn)在都居住在省城南京,我在老家的縣城落戶。幾十年來,老母親到我們兄弟三人家里居住的天數(shù),加起來總共沒有一個月的時間。再一次刨根問底,怎么這么少啊?那是因為老母親和天下絕大多數(shù)老年人一樣,習慣了老家的生活,成天惦記著家門口的大姑媽二大嬸;另外,還不放心家前屋后自留地里的青菜、辣椒、西紅柿,擔心它們是否干著了,是不是被雞給啄食了。到城里住下沒兩天,就不停地催促著,讓我們趕快送她回家——不送回去,一整天都是一副坐臥不寧的樣子。所以,我們也只好遂了老人家的心愿,急匆匆地把老母親送回老家。隨著年歲的增長,老母親就更不愿意進城來受“洋罪”了。
二
提起照顧老母親,大姐和二哥可吃了太多的辛苦。老母親大概是八十歲以后,就養(yǎng)成了這樣的習慣:白天在老家獨自生活,晚上徒步三四里路到大姐家休息。八十八九歲以后,隨著身體的逐漸衰弱,就基本上全天候吃住在大姐家,完全依靠大姐的悉心照料了。
俗話說,越老越小。這話,放在現(xiàn)在老母親的身上,是再合適不過的。老母親非常依賴大姐,不僅僅是生活,更重要的是心里和情緒上。就好像我們年幼的時候,一睜開眼睛,就到處尋找母親那親切的面孔,柔和似水的目光一樣。大概能有三四年的時間了,只要前來竄門的老友離開了,不需要十分鐘的時間,老母親就到處尋找大姐的身影。當大姐再一次出現(xiàn)在面前的時候,老母親總顯得十分委屈,不停地抱怨起大姐來。
每天上午忙忙碌碌,半天的時間不經意間就過去了。下午五六個小時,一步不離地待在家里陪著老母親,那時光好像是故意放慢了腳步,感覺特別難熬,仍憑誰再有耐心估計都會無法承受。大姐實在悶的慌,于是買了一副麻將,準備了香煙和茶水,邀來周圍三四個會打麻將的鄰居,一邊打著麻將,一邊陪著老母親說話。家里有了客人,有了一起說話的伴,老母親不再孤單,臉上也便有了孩童一樣簡單幸福的笑容。
前年秋天有那么幾天,因為下雨和其他種種原因,大姐只能待在家里,足不能出戶,成天守著老母親。有一天傍晚時分,大姐實在憋悶得難受,一個人站在屋檐底下,面對著大雨,竟然大聲哭喊起來。母親耳朵很背,聽不到;最近的鄰居家相隔也有一兩百米的距離,聽不到;只有嘩嘩的雨聲,應和著大姐,那一刻,仿佛大雨已經理解了大姐的心情。接近崩潰的邊緣,大姐的情緒無處釋放,只有通過盡情的呼喊方可發(fā)泄。氣球里面的氣太足了會爆炸,人的心口憋悶太久,渾身的每一塊皮膚,每一個毛孔感覺也似乎隨時都要炸裂一樣。
文蘭,外面不冷嗎?
聽到老母親關切的叫喊聲,大姐這才緩過神來,用手抹去臉上的淚水和雨水,應了一聲老母親,重新走進廚房,開始做起晚上的飯菜。
三
真的,實在難為大姐了。為了分擔大姐照應老母親的壓力,二哥從去年春節(jié)后,便婉言拒絕了工程項目部的竭力挽留,毅然辭職回家,擔起了照應老母親的重任。于是,老母親便開始了在二哥家、大姐家輪流居住的“遷徙生活”。
老母親住在二哥家隔壁的一大間固定板房里,那是十幾年前,在老母親的一再要求下搭建的。板房中間隔開,分內外兩個小間。為了方便照應老母親,二哥在外面的小間里放了一張簡易小床,陪著老母親住在了板房里面。二哥一米八的身高,睡在窄小的床鋪上實在難受,但這并不是難事,二哥可以承受。更大的問題來了,老母親睡眠不好,夜里要起床三四遍,因為自己耳朵很背,所以起床的動靜能傳出去老遠。加上一整夜無數(shù)次的咳嗽聲、吐痰聲、嘆息聲,一夜下來,二哥能安靜休息的時間就被擠壓得少之又少了。二哥年近七十,哪經得住這樣的折騰啊。沒幾天的時間,二哥就開始精神恍惚,干任何事情都顯得力不從心起來。
照這樣下去,鐵打的漢子也得倒下。一個月以后,二哥實在無法承受,只好住到了隔壁自己的房間。為了能照應老母親,二哥在老母親的床頭安裝了一個拉鈴,小喇叭就掛在自己的床頭邊。老母親如果一有不適,便可拉動鈴鐺,叫醒二哥。即便如此,二哥還是放心不下,夜里每次醒來,都會悄悄來到老母親的房間看看里面的動靜,問候一下老母親需不需要添茶倒水的。
白天稍微輕松一些,二哥和二嫂只要有一個人待在家里,陪著老母親就行了。吃了晚飯,根據(jù)老母親的要求,二哥推著輪椅把老母親,送到我家后面的六叔家中,和六嬸說上一個小時的家長里短,然后再準時把老母親接回家里,洗漱休息。
四
歲月就在大姐和二哥二嫂的辛勤忙碌中慢慢流逝。
時間來到了二四年臘月。一天晚上,大姐家的一個好鄰居夫妻倆來找大姐。鄰居家的先生在上海、蘇州等地承包工地,手里有數(shù)十個工人,負責很多新開發(fā)樓盤的水電安裝,工程做得風生水起。兩個人和大姐商量開了——
大姐,我們夫妻倆經過認真調研后,發(fā)現(xiàn)我們村有不少獨居老人,他們的生活亟需人照顧。因此,我們想利用原來的丁姚小學校舍建一所養(yǎng)老院。你不是外人,我們想聽聽你的建議,你看可行嗎?
大姐做過村里的黨總支書記和鄉(xiāng)敬老院領導,很有見識,略微思考后說:可以啊,這是一件大好事,前景也一定非常喜人。
我們想請你出山,擔任養(yǎng)老院院長,能不能請大姐出手幫忙???
不行不行!我也快六十歲的人了,加上要照應老母親,哪有精力去幫你們???大姐一口拒絕了鄰居夫妻倆的盛情邀請。
大姐你做院長,把老大媽也接到養(yǎng)老院,不就兩全其美了嗎?
不行不行!大姐再一次拒絕了鄰居夫妻倆的再三懇請。
鄰居夫妻倆創(chuàng)辦敬老院的決心已定,加上多年來對大姐的深刻了解,于是便想到了劉備三顧茅廬的歷史故事。很過個早晨,很多個晚上,夫妻倆總帶著笑臉,滿懷誠意地來到大姐家勸說大姐。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大姐終于被鄰居夫妻倆的創(chuàng)業(yè)精神和誠意給打動。但她心里還是打起了鼓:老母親會同意嗎?兄弟四人能同意嗎?于是她便和我們兄弟四人分別聯(lián)系,商量自己是否應聘擔任院長一職,是否把老母親也帶到養(yǎng)老院去。大哥上過云南前線,轉業(yè)后做過國企老總和主管局的副局長,很多事情上他都是我們家的主心骨。大哥和大姐分析利弊后,毫不猶豫地做起了大姐思想上的堅強后盾。老母親聽說,養(yǎng)老院里面有許多老人成天在一起共同生活,又聽說大姐也要到敬老院工作,也欣喜地點頭同意了。
乙巳年正月初二,老母親因為身體原因沒有參加大家庭的集體團拜和聚餐活動。下午,我們兄妹五人一吃完飯,就驅車來到世圓沁養(yǎng)老院進行實地了解。養(yǎng)老院真不錯:交通便利,兩個人一個房間,房間里有空調、獨立衛(wèi)生間,前后闊窗,空氣清新。整個院落非常寬敞,整修得煥然一新。
不錯不錯!我們兄弟四人不約而同地夸贊起來。
五
沒想到,正月二十左右,當我再一次回到老家的時候,老母親已經于正月初七就搬進了養(yǎng)老院。走進老母親居住的房間,里面五六個老年人,正熱氣騰騰地聊著家常,聲音最大的竟然就是老母親。老母親頭發(fā)花白,但因為不再孤獨,心情顯得非常開朗,氣色也比待在家里好了許多。和老母親住在一起的,竟然是和我們同村同組的一個老大姐。老大姐笑著說:你們放心吧,丁大媽和我住一起,你們還不放十八個寬心嗎?
鄉(xiāng)音鄉(xiāng)情,老大姐的話語特別入耳。我們對老母親在養(yǎng)老院的生活,也更加放心了。前天又去養(yǎng)老院看望老母親,大姐興致勃勃地講了一件趣事——
老母親從來不吃西瓜,前幾天老板娘買了一個西瓜回來,打開后,大姐拿著湯勺分著給屋里的三個老人吃。三個老人都眼巴巴地望著大姐手里的湯勺,真像年歲極幼的孩子一樣,等不及了,還催促起大姐:文蘭,快一些,再給我吃一口!
八十蓑翁如小兒,愛餐梨栗作兒嬉。沒想到兩個八十多歲,一個九十多歲的老人家到了一起,似乎真的重又回到了童年一樣。有趣,真是有趣!大姐的話剛說完,屋里六七個人全都笑了起來。我和大姐也笑了,我們姐弟倆的笑聲里有有趣,但更多的卻是幸福的味道。老母親聽不清大姐說的什么,但看到大家那么開心,也不由得跟著開心地笑了起來。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有歸途。由衷感謝歲月的恩賜,能讓我們兄妹五人心有同念,回到家里,看看老母親,不厭其煩地聆聽老母親說了千萬遍的嘮叨。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那嘮叨聲,似陽光,如雨露。
母親,祝您身體健康,在養(yǎng)老院生活開心。知道嗎?您就是我們一家人的“圓心”,不論天南地北,我們一大家人心的指針,永遠都會朝著您所在的家的方向指去。
寫于2025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