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韻】以生命體驗創(chuàng)作的踐行者——張墨翰(詩評) ——評去世好友張墨翰詩集的詩
世間沒有什么是永恒的,生命亦如是,當下沒有幾個詩人是站在生命這個高緯度之上去審視自己詩歌作品的。詩歌可以探索更深層次的宗教與哲學,可詩歌的終歸如果不是生死的關照,那詩歌就僅是空談而已,意義在哪里呢?不論儒家對生的偶然與死的必然的肯定;還是釋迦牟尼的因果輪回;抑或是道家不生不滅的極致,然生與死已經(jīng)淪為世間沉重的對立,而死亡便是定格在世間之外的永遠。我們也不得不為生而為人的平凡,苦難,踟躕前行!
你不能在永恒里,就只能摻雜在人間的黑與白,善與惡糾纏于苦海無邊的明滅里。墨翰的詩經(jīng)常涉及到這種無奈!
《傷逝》
面對初冬的第一場雪
祖母經(jīng)常說,“細一點,可以再細一點”
她總把它放入手心或含在口中
像品剛磨的面粉
如今,面對初冬的第一場雪
祖母再沒有說出一個“細”字。只是看著
一朵雪花遲遲不愿落地
可以含在母親口里,可以捧在母親手心里的雪花,“雪花”多么巧妙的隱喻,這樣的毫無波瀾的表達就是生活中母親樸素且綿延不絕的愛!
那朵遲遲不愿落地的雪花??!顯然不是留戀蒼穹的遼闊與深邃,而是在博大的母愛中無法流出的淚和無法表達的戳心的話兒,雪落地能否可以重塑,復生?而他內(nèi)心承載的來自母親的大恩,大愛!存在,好好活著就是最深情的回報,但是就這么簡單的行為,在蕓蕓眾生對于一個健康的個體,并不細思極恐!對于墨翰卻是莫大的哀愁!那種內(nèi)心的掙扎,煎熬,自責,誰來體會?我真的不敢,我確信自己沒有他堅韌,強悍的內(nèi)心!于我,就是一段不可救藥的時光!
如今,墨翰已遺棄憔悴的臉龐融進祖先懷抱。當我們踐踏這個塵世的悖論與平靜,當我們苛責泯滅與虛妄,當我們感知不到罪愆,那些亡故的人在疊加的墓碑上盯著我們。我們不得不接受所有的事與愿違。
墨翰另一首詩的結(jié)尾:“蘑菇云在初長成時,遭到雷電九連擊?!?br />
《與己說》
魚死后,能不能像人一樣
選擇,入土為安。人死后
能不能像魚一樣。淪為
口糧及大便
年關,屬于謊言者的天堂
炮竹是位見習律師,在忐忑之余
總能明察秋毫。“殺人者
必當誅”是需三令五申的
魚和熊掌是信奉天堂的
有神靈與耶穌同在著,也有風
游說眾生平等
對于這一點。蘑菇云
在初長成時,遭到雷電
九連擊
整首詩的語境都建立在“死”這個字眼上,有些“死”之罪是惡,而有些死之“罪”是干凈的,文本四節(jié),前后兩節(jié)即是惡之罪與未被玷污之“罪”明顯的對比!。
魚和人死生與身份的兩次轉(zhuǎn)換,我試圖把墨翰的表達解讀為糾結(jié),還是解讀為給罪孽的一個判決?讀完通篇,我還是選擇了后者,人性的惡,是純粹極端的惡;是善良背后的惡;是道德掩飾的惡;是天堂庇護的惡!魚非惡,魚之惡無非淪為人的口糧,大便!但也干凈!
魚和熊掌是忠誠的,因為有信仰,有神靈,耶穌,眾生平等!而“蘑菇云初長成……”的語調(diào)是那種扎心地感恩,扎心地慚愧,扎心地懺罪的語調(diào)。這種不斷的刺痛(當然,這種刺痛是我的解讀)讓他獲得了一種負罪感,半生的拖累,在墨翰的世界里,他的自覺衍生了對父母的拖累之感,也建立了一種親密而牢靠的關系,一種天地之間如沐和煦陽光的感恩之情。
他通過這種無奈表述,意圖挽留日常正在消失的一切!抵消日常在低處生活的不甘心,同時盡享父母親緩慢而醇厚的關愛之甜。但是無論怎么不甘,扎心的是無力擠進那個孝子的行列。對于他而言,因無為而扎心,沒有扎心就不可能有無奈,沒有無奈也就不可能有他封閉式的苦難,沒有封閉式的苦難就沒有他極具犀利,極具極寒式穿透力的語言感覺!這些年他的文字很恐怖,但他思想的深處卻一直試圖建立一個人與水的、人與火的,人與塵埃的、人與糧食的、人與愛的種種關系。在墨翰的詩里,影子還在,女人還在,血還在,雖然只是“像一個虛空的空間剛剛打開”,但也能容得下死亡。
他后期創(chuàng)作的組詩《天鵝之死》二十節(jié),就是寫水,空氣,欲望,苦難,決絕,孤獨,人性與愛,像美國當代著名的女詩人西爾維亞.普拉斯的詩,充滿了強烈的意像性;又像畢加索無序地違抗正常的思維模式的畫面?zhèn)鬟_的不羈,躁動,壓抑,寒涼而又帶著溫度。還像卡夫卡的小說無確定的時間地點,無前因后果,給人以夢幻,神秘,奇特的感覺。他很少寫到永恒,也幾乎沒有什么“生”的意義。他的詩大多關注“生”的重負,關心當下,關心事物的來時與去處。
除此之外,他的詩還包含著些許的希冀,顯然墨翰是有向往的,但是在他的文字中是閃念即過的存在,即使這樣,我也不希望這一閃念被遮蔽:
◆呼吸,呼吸是一種美
閉上眼睛,我是巍峨高山
如果回到海里
我是魚群以珊瑚現(xiàn)身
美麗的花紋和一只瓷一樣的觸手
它開始搖曳,甚至擱淺于沙灘上
我為它
瘋狂而贊美
對于一只行走的扇貝來說
呼吸,呼吸……
是遠方親人送來的水源
◆力量
這是我喪失的紅顏
這是大海喪失的白帆
只有海鷗在紙上成為一組動詞
閃展騰挪……像靈魂在絕壁上跳舞
我看見那盛開的花朵
擁有閃電美麗的偏旁
大海和漂泊的船只一樣
成為千年前的馬匹。哦,朝陽
我黑色的臉
讓你看到光芒有了劃痕
◆溫度
當一行人向我走來
愛就將我包圍。我的心是羞澀的
堅韌的,甚至讓哭一詞頂住牙齒
而這舉也舉不起來的手臂
因為有了文字才變得異常沉重
因為有了你們
這沉重竟也無比幸福
我用文字與你們握手,擁抱,亦或用舉起酒杯的手
攥住這碰撞之美
此刻,陽光穿過窗子
像一只百靈鳥撣了撣我的老房子
◆寫一寫百靈鳥吧
鳴叫,像我此刻的心情
給我所有的文字以滋潤。它的翅膀
所擁有的高度
是天空與大海,白帆與導航塔的高度
當它再一次鳴叫
這高昂的聲線呈現(xiàn)出力之美
我的輪椅
開始像風一樣舞蹈
而你的到來
是陽光打開窗子
是一只貝殼掩飾不住的內(nèi)心
這些詩,應該是沛縣作協(xié)的愛心人士關愛過墨翰之后,他內(nèi)心的溫良。而通過這些詩我們才知道,墨翰的文字也有靈魂拷問出來的溫度!可以承載靈魂的地方除了感恩還有共情,我不想用“同情”來定義他們的關愛!那是廉價的,也是對墨翰的不公平,他會對這狹小的希冀心存芥蒂!而這些文字緩慢,干凈,忠厚!那些水源,光芒,天空,大海,輪椅舞蹈。那些如期而至的朝陽,剛好打開的窗子都是一些純良之聲。他寫下的這些,似乎只有穿過窗子的朝陽還在!其他的都在變化,這些變化形成了詩人的聲音,是鳥歡快的鳴叫的聲音,讀到他這些只有愛,沒有無奈的詩,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溫暖!他希望這些陽光沒有變化,有變化就有悲傷!但這種內(nèi)斂的悲傷好像始終沒離開過他靈魂的深處!
墨翰,是個心有不甘的詩人!這個不甘也是無奈!他又是一個有信條的詩人,一個試圖用生命探索文字的信徒,他不斷地寫對“生”的跎蹉與荒蕪,這正是對“消亡”的戲謔,他并不恐懼“消亡”。他是一個對永恒情有獨鐘的思想者,墨翰筆下這種豐富的永恒敞開式地抨擊“生”的偶然,使我們不得相信人生本來就短暫的實踐。
我感知不到他人是如何精彩抑或狼狽的將“瞬間”變成“永恒”的,可死亡一定是沉默的。墨翰自身經(jīng)受漸凍癥嚴酷的折磨,我能自覺地領略到他思想深處被壓抑的靈魂,他像植物一樣活著:
《像植物一樣活著》
已漸漸麻木,這內(nèi)部的火
捂也,捂不住
這很像我推開一扇窗的一剎那
有一粒鳥鳴
以幾何狀呈現(xiàn)它的好心情
當風開始擺動天空
我跟著擺動
失去形狀也要跟下去
遠處,推土機轟鳴,陳舊的泥土
再也翻不出新鮮的花樣
田埂上單腿站立的蘆花雞
打扮的像灰塵一樣
哦,很多的時候
我會從體內(nèi)拎出一把電鋸
對著曠野揮去
和落日下那些驚恐的人類不同
我更像一名思想者推倒思想者的石碑
墨翰的生命之旅身不由己,令人心悸,他的詩文本的表達卻不受任何束縛,過目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