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秋】龍飛鳳舞
第一章 鳳凰于飛
九月的鳳凰花像被打翻的朱砂罐,將整個操場浸成絳紅色的海。我趴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課桌上,校服領子上若有若無的薄荷味漫上來,那是昨天小蕓塞給我的薄荷糖,淺藍色糖紙還夾在《天龍八部》的書頁間,段譽凌波微步的插畫旁洇著淡淡的糖漬印子,像是時光留下的吻痕。
窗外的蟬鳴正酣,陽光透過斑駁的樹影灑在課桌上,形成一片片跳動的光斑。我盯著課本上模糊的鉛字,思緒卻飄到了昨天的籃球場。小蕓蹲在底線畫速寫,裙擺被風吹起一角,露出纖細的腳踝上系著的紅繩,那是她從老家?guī)淼模f是能護佑畫畫的靈感。我抽屜里還藏著她去年落在籃球場的發(fā)帶,淡藍色的綢子上繡著歪歪扭扭的"勝"字,和大偉球衣上那個被勾破后又仔細縫補的"勝"字一模一樣。
"龍哥!三班的人在球場燒咱們班旗!"阿明的聲音像顆炸開的鞭炮,撞開后門,驚飛了窗臺上打盹的麻雀。我猛地撐起身子,校服下擺掃過抽屜里藏著的牛皮筆記本,封面上用銀筆描著半闕《臨江仙》,那是去年在舊書店淘到的老本子,扉頁上還有1998年學長的畢業(yè)留言,字跡已經(jīng)有些模糊,但"少年子弟江湖老"幾個字依然清晰,像是一句古老的預言。
穿過走廊時,球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發(fā)出細碎的響聲,像是時光在輕輕叩問。二樓拐角的公告欄還貼著上周籃球賽的海報,我的11號球衣在海報右下角被陽光曬得發(fā)白,像褪了色的江湖令,仿佛在訴說著曾經(jīng)的輝煌。遠遠聽見籃球場傳來哄笑,黃金龍的銀灰色頭發(fā)在籃架下晃成一片鋒利的光,他腳下踩著的班旗正在冒煙,布料卷曲的邊緣像垂死的鳳凰,火苗舔舐著旗面上的金龍,仿佛要將我們的榮耀一并吞噬。
大偉站在三分線外,新?lián)Q的AJ1鞋底沾滿泥點。這雙鞋是他攢了三個月早餐錢買的,鞋舌上還留著他用馬克筆描的小青龍,此刻卻被泥點遮住了大半。他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球衣下擺,那里縫著他奶奶親手繡的"勝"字,上周訓練時被勾破了,現(xiàn)在歪歪扭扭地別在衣角,像是一位倔強的戰(zhàn)士,即使傷痕累累,依然不肯倒下。我注意到他膝蓋上淡淡的舊傷,那是去年冬天幫我修籃球架時留下的,當時他疼得直咧嘴,卻還笑著說:"龍哥,咱這也算共過患難了。"
"聽說你就是一班的龍哥?"黃金龍用球鞋碾滅班旗上的火星,煙頭在地面燙出焦黑的印,像一道猙獰的傷疤,"我看是條菜蟲吧,連自己兄弟都護不住。"他身后的三班球員開始起哄,有人把籃球砸向籃板,哐當一聲驚起滿樹蟬鳴,仿佛整個夏天的燥熱都被這一聲巨響點燃。
我蹲下身系鞋帶,手指撫過左腳踝的月牙形傷疤,那是初三那年市聯(lián)賽,暴雨把球場變成泥潭,我背著受傷的門將跑過三個紅綠燈,鞋底的紋路里嵌著的小石子,至今還能在陰雨天泛出鐵銹味。那一刻,往事如潮水般涌來:球場上的泥濘、隊友的喘息、觀眾的吶喊,還有那個在暴雨中堅定不移的自己。站起身時,我看見教學樓上有個鵝黃色的身影閃過,小蕓的速寫本應該又畫滿了新的分鏡,她總說我的動作像武俠片里的劍客,卻不知道我抽屜里藏著她的發(fā)帶,更不知道每次在球場上看見她認真畫畫的模樣,我的心里總會泛起一絲溫暖。
"賭一把如何?"我接過阿明遞來的籃球,指尖觸到球面磨舊的紋路,像是觸到了歲月的痕跡,"輸?shù)陌嗉壋邪麄€秋日祭的后勤,包括給全校女生搬礦泉水。"周圍的起哄聲突然靜了下來,黃金龍的瞳孔縮了縮,他知道秋日祭對這幫男生意味著什么——去年三班就是靠包攬后勤,把隔壁班的班花全哄去了他們的攤位。此刻的籃球場仿佛成了江湖擂臺,陽光在我們身上鍍上一層金邊,鳳凰花的花瓣隨著微風飄落,像是為這場對決鋪上的紅毯。
哨聲響起時,我看見小蕓趴在三樓的欄桿上,速寫本在風里翻動。她今天穿的是淡青色的連衣裙,裙擺被風掀起時,能看見腳踝上系著的紅繩,在陽光下格外鮮艷。陽光穿過她的發(fā)絲,在速寫本上投下細碎的影,我知道她此刻的畫紙上,一定有個騰空而起的少年,腳下踩著的不是籃球,而是段譽的凌波微步,衣袂飄飄,宛如俠客降臨。
第一節(jié)比賽過半,比分膠著在15:13。大偉突破時被絆倒第三次,膝蓋在地面擦出長長的血痕。我看見黃金龍故意用膝蓋頂向他的舊傷,裁判卻轉(zhuǎn)身去擦記分牌,仿佛什么都沒看見。場邊的小蕓突然站起來,速寫本差點掉下樓,她咬住嘴唇的樣子,讓我想起上周在圖書館看見的她——那時她正在臨摹《游龍驚鴻圖》,筆尖在宣紙上洇出的墨,和此刻大偉膝蓋上的血,同樣觸目驚心。我的心里騰起一股怒火,就像被點燃的班旗,火苗在胸腔里亂竄,但我知道,此刻需要的不是沖動,而是冷靜的策略。
暫停時,大偉蹲在底線喝水,手指不自然地蜷曲著。我遞過護腕,觸到他手背上的燙疤,那是去年冬天幫我修籃球架時被焊槍濺到的。"還記得倉庫的老籃筐嗎?"我低聲說,看見他的眼睛亮起來。那個銹跡斑斑的籃筐,藏在體育館后的小樹林里,我們每天放學后在那里練投籃,直到月光把影子釘在籃板上。有次球卡在樹杈里,我踩著搖晃的梯子去夠,大偉在下面張開雙臂,說要是摔下來就當人肉墊子,此刻想起,心里不禁一暖。
重新上場時,我注意到黃金龍的眼神變了,不再是之前的輕蔑,而是多了一絲警惕。他的運球帶著股狠勁,像把出鞘的刀,卻在過人時被我用巧勁帶偏。當我把球傳給大偉時,陽光正好穿過他發(fā)梢的汗珠,折射出七彩的光,籃球劃出的弧線仿佛一道美麗的彩虹,橫跨在青春的賽場上。我聽見小蕓的速寫本"啪"地合上,她一定畫下了這個瞬間——游龍驚鴻,正如她上周在我草稿本上寫的那樣,那是屬于我們的高光時刻,是青春最亮麗的注腳。
第一節(jié)結束的哨聲響起時,小蕓已經(jīng)跑到場邊。她遞給我一瓶水,指尖在瓶蓋上輕輕敲了三下——這是我們的暗號,表示她畫好了今天的速寫。我擰開瓶蓋,薄荷味混著鐵銹味涌上來,突然想起剛才彎腰系鞋帶時,看見黃金龍的球鞋內(nèi)側繡著極小的"黃"字,像困在鋼鐵森林里的小獸,或許,他也有自己的苦衷,有不為人知的孤獨和壓力。
場邊的鳳凰花又落了幾片,紅艷艷的花瓣粘在記分牌上,像滴在宣紙上的朱砂,鮮艷而奪目。我知道,這場關于青春的江湖恩怨,才剛剛拉開序幕。而藏在體育館后的老籃筐,銹跡里還刻著去年畢業(yè)的學長們留下的字——"少年子弟江湖老",卻不知,新的江湖,正從我們的腳下,緩緩展開,等待著我們?nèi)鴮憣儆谧约旱膫髌妗?br />
球鞋與地面摩擦的銳響在耳道里拉鋸,我盯著黃金龍運球時繃緊的小腿肌肉——那是長期高強度訓練才能形成的線條,像被陽光曬硬的藤蔓。他突然變向,手肘擦過我肩膀的瞬間,我聞到一絲若有若無的碘伏味,混著少年人特有的汗氣,突然想起校醫(yī)室那臺總在午后打盹的吊扇,葉片上凝著的灰和他護腕邊緣的毛邊同樣刺人。
"龍哥!"大偉的呼喊帶著破音,我轉(zhuǎn)身時恰好看見他被撞得踉蹌后退,膝蓋的血痕在白色球襪上綻開,像朵倔強的紅梅。裁判的哨聲姍姍來遲,卻只給了個無關痛癢的邊線球。小蕓在三樓跺了跺腳,速寫本的紙頁嘩啦啦翻卷,我知道她畫紙上的黃金龍此刻定是青面獠牙的反派,而大偉膝頭的血珠,正化作武俠畫里的刀疤。
彎腰撿球時,指尖觸到地面未燃盡的班旗殘片,布料上的金龍繡線已焦黑蜷曲,卻仍能辨出龍爪抓握籃球的姿勢——那是大偉奶奶熬了三個通宵繡的,她說"龍要護球,就像護著自個兒的肝膽"。我忽然想起上周幫小蕓搬畫架時,她不小心碰倒顏料桶,淺金色的丙烯潑在地上,竟也巧合地勾勒出相似的龍形,當時她笑著說:"這是鳳凰花開時,老龍從地底醒過來透氣呢。"
第二節(jié)比賽開始前,我蹲在大偉身邊,用礦泉水沖凈他膝蓋的泥沙。水流過傷口的瞬間,他咬住下唇悶哼一聲,卻還騰出沒受傷的手,從褲兜摸出顆水果糖塞給我:"草莓味,小蕓給的,她說吃了能防陰招。"糖紙在指間發(fā)出清脆的響,我忽然瞥見黃金龍站在籃架陰影里,正用鞋帶系緊護腕,動作格外用力,指節(jié)泛白如骨,卻在抬頭時迅速別過臉,銀灰色發(fā)梢掠過泛紅的耳尖。
比賽重新開始,我改用左手運球——這是爺爺教我的"左道",說江湖人要留三分奇兵。黃金龍的防守果然被打亂,他習慣了對手右路突破,此刻像被抽走尾椎骨的豹子,撲空時鞋底在地面犁出兩道白痕。當我在三分線外急停跳投,籃球劃破空氣的尖嘯竟與鳳凰花墜地的輕響重合,皮球空心入網(wǎng)的剎那,小蕓的速寫本恰好翻到新的一頁,我看見她筆尖在紙上疾走,畫出的弧線比拋物線更動人。
半場休息時,阿明不知從哪弄來冰鎮(zhèn)橘子汽水,玻璃瓶壁上的水珠順著標簽往下淌,沖走"勇奪第一"的燙金字。黃金龍靠在梧桐樹上,撕開AJ1的鞋帶,露出腫脹的腳踝——原來剛才撲搶時扭到了。他看見我注意到傷處,慌忙把腳往草叢里藏,卻被大偉眼尖地發(fā)現(xiàn):"靠!腫得跟饅頭似的,早說讓你穿我那雙老安踏,比這破鞋跟腳多了。"
"要你管。"黃金龍梗著脖子,卻乖乖地接過我遞來的云南白藥氣霧劑。白霧噴在腳踝上的瞬間,他猛地吸氣,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左眼瞼下有顆極小的淚痣,像滴未干的墨,讓這張總繃著的臉多了分柔軟。遠處傳來預備鈴,他突然壓低聲音:"你們班旗...是我讓他們燒的。"
這句話像塊滾燙的炭,落在我們之間的草地上,烤焦了幾莖狗尾草。大偉的橘子汽水"當啷"落地,我卻不意外——今早路過校長室,曾聽見黃金龍父親的怒吼:"你以為裝叛逆染頭發(fā)就能進校隊?去給一班找點麻煩,讓他們知道規(guī)矩!"此刻看著黃金龍?zhí)唛_腳邊的空易拉罐,罐身滾過鳳凰花瓣,映出支離破碎的天空,我忽然明白,他銀灰色的頭發(fā)下,藏著和我們一樣的,被陽光曬得發(fā)燙的少年心。
下半場開始前,小蕓突然跑過來,往我手里塞了張紙條就跑。展開一看,是她速寫的簡筆畫:穿11號球衣的少年腳下踩著燃燒的班旗,背后生出鳳凰的尾羽,旁邊歪歪扭扭寫著:"別讓鳳凰燒成灰,要讓它在火里長出新的爪子。"字跡邊緣洇著淡淡的鉛筆印,顯然是畫了又改,改了又畫,最后力透紙背,像道刻在樹皮上的江湖令。
終場哨響時,比分定格在38:35。黃金龍站在場地中央,盯著記分牌上的數(shù)字,喉結滾動兩下,突然轉(zhuǎn)身走向場邊的書包。我以為他要離開,卻見他掏出個銀色打火機,在我們驚訝的目光中,點燃了自己球鞋上的AJ標志——火焰騰起半尺高,很快被他用礦泉水澆滅,鞋舌上焦黑的logo像道勛章,烙在灰撲撲的球鞋上。
"愿賭服輸。"他把濕漉漉的球鞋甩在地上,露出沾著草葉的白襪子,"明天起,三班的人每天早讀前把礦泉水搬到你們班門口,冰鎮(zhèn)的。"說完轉(zhuǎn)身就走,銀灰色頭發(fā)在夕陽里泛著金紅,像團燒不盡的火。小蕓突然指著他的背影笑:"他剛才點火時,像極了《天龍八部》里自斷經(jīng)脈的俠客,可惜少了把古琴配樂。"
暮色漫進操場時,大偉蹲在地上收集未燃盡的班旗殘片,說要讓奶奶補補做成新的隊標。我摸著口袋里小蕓的紙條,指尖劃過她畫的鳳凰尾羽,忽然聽見身后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黃金龍不知何時折返,正把那只被燒的AJ1踢到我腳邊,鞋跟處用小刀刻了行小字:"鳳凰劫,龍未劫。"
晚風裹著鳳凰花香涌來,吹得教學樓上的班旗獵獵作響。那面被燒毀的班旗此刻搭在籃架上,焦黑的邊緣在暮色中舒展,竟像只浴火的鳳凰,正展開翅膀,準備飛向綴滿星子的夜空。而我們的故事,正如這面旗幟,在灰燼中埋下了新的火種,只等春風來,便要燒出整片江湖。
第二章 秋雨練兵
十月的第一場雨來得毫無征兆,像天空突然打翻了水盆,體育倉庫的鐵皮頂被砸得咚咚響,像誰在天上擂鼓。我抱著籃球推門進去時,撲面而來的潮濕里混著鐵銹味和機油味,墻角的老收音機刺啦刺啦響,勉強哼著《鐵血丹心》的調(diào)子,像個走了調(diào)的江湖客。
"誰?"角落里傳來壓抑的抽泣聲,像只被踩住尾巴的貓。我打開手電筒,看見黃金龍蜷在跳箱后面,校服上沾著機油,右手虎口裂開的傷口還在滲血,懷里抱著那雙斷了鞋帶的AJ1,鞋頭凹癟得不成樣子,像被人踩進泥里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