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那晚的燈光略帶黃色。臨近黑夜，一陣不急不緩的雨，親近了整個村莊，洗滌后的村莊顯得煥然一新。
　　 奶奶沒有拒絕一條狗給予的緣分，我不清楚，身子臟臟的小黃狗，怎么會選擇我家。敞開的院子中，它抬起頭撞向奶奶的目光時，顯得有些怯懦，同時露出一些期望，奶奶謹(jǐn)慎地輕輕靠近些，小黃狗往后縮了縮，可最終沒有躲閃，也沒有發(fā)出叫聲。奶奶猶豫了下，還是找來一個干凈的瓷碗，準(zhǔn)備了點(diǎn)再簡單不過的吃食。只是一些剩飯，泡了點(diǎn)中午吃剩的菜湯。小黃狗沒幾下就吃完了。它對著奶奶，搖了搖自己的尾巴。這個動作，后來奶奶讀懂了，那是小狗對主人的感謝。
　　 “你就叫小黃吧！”這句話落下時，瘦弱的小狗，終于有了新身份，有了歸宿。那晚奶奶給小黃沖洗了身子，燈光下，瘦弱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暖色。
　　 我原本以為奶奶不喜歡養(yǎng)狗，母親告訴我，奶奶小的時候，被狗咬過。當(dāng)奶奶的小腿露出一段扎眼的疤痕時，一些刺耳的狗叫聲仿佛鉆進(jìn)了我的耳朵，我身體突然緊縮了下。
　　 奶奶說，小黃或許前世就認(rèn)識她，第一次相見顯得格外溫順。一天天地，小黃的身子漸漸圓鼓了，軀體站起來也能夠到奶奶的上半身，于是奶奶改口叫它大黃。
　　 養(yǎng)狗過程中，奶奶給狗的飲食雖很隨意，但一些細(xì)節(jié)仍讓我有所感觸，家里的狗碗雖一直沒變過，但每次奶奶都用“洗滌凈”將它洗干凈。奶奶在飲食上對狗很嚴(yán)厲，掉在地上的，她覺得臟，堅(jiān)決不允許黃狗吃，一開始見小黃吃了地上的食物，奶奶用拖鞋抽它，但抽得不是很重，抽完奶奶給小黃交待細(xì)節(jié)，耐心地做著動作示范，還貼心地揉著小黃抽過的地方，交待完便獎勵些好吃的食物。聰明的小黃心領(lǐng)神會，懂了奶奶的意思。令我欣慰地還有，小黃不再在家里隨地大小便。
　　 小黃長成了大黃。村南的一些地，被挖成了人工河塘，與原有的河道相連，用來承包養(yǎng)魚。塘水很干凈，大黃經(jīng)常跳到水里，清洗自己的身子。奶奶每次夸大黃愛干凈，大黃都會搖搖尾巴。
　　 按照合同，每年過春節(jié)，村民也能享受一些紅利，按人頭能分上不少的魚。一次分魚回來，沒想到大黃偷偷地叼回來一條扁魚，我本想夸大黃聰明，奶奶很快把我的話堵了回去，一頓訓(xùn)斥后，大黃將偷來的魚又還了回去。自此后，我還細(xì)心地發(fā)現(xiàn)，奶奶教導(dǎo)下的大黃，除非奶奶允許，從不吃別人遞來的食物。
　　 大黃越發(fā)聰明，除了一些基本的，比如懂得迎接主人歸家。它還能懂得給主人拿東西，比如遞它的食碗，拿掃帚之類。它懂禮貌，不吵鬧，懂得與人為善，以搖尾巴表示感恩。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大黃變成了老黃，它牙再也沒有以前鋒利，連并不大的骨頭都啃不動了。這十幾年的時光，將奶奶的身子又壓彎了一截，大黃站起來都能夠到奶奶的臉了。
　　 我有一次喚大黃為“老”黃，奶奶明顯不高興，她的眼光比刺眼的陽光還辣，我的臉照得燙燙的，頭低得像個犯錯的孩子。奶奶不想承認(rèn)大黃已經(jīng)老了，可老了，終歸是老了。
　　 年老的大黃，不喜歡外出了，它只喜歡守著家里這方寸之地。我發(fā)現(xiàn)它比以前搖尾巴的時候更頻繁了。它比以前更黏奶奶，有機(jī)會時，就向奶奶身上靠。
　　 有幾天，奶奶有些不高興，年老的大黃豈不是“返老還童”了，還玩起了泥土，回到家的大黃腳上臟臟的。奶奶想訓(xùn)斥，最終還是放棄了。它看了看多少年沒用來抽狗的拖鞋幫子，又看了看瘦老的大黃，竟打來溫水給大黃洗腳。
　　 家門口不遠(yuǎn)有一塊桑地，我后來發(fā)現(xiàn)了一個地方，大黃最后的日子，一連多少天，大黃用腳刮出了一個大坑，恰好能容下它的身子。沒過多少天，大黃再也吃不了任何東西，它就安靜地躺在坑里。我和奶奶站在坑的位置，向家的方向望去，家很近，仿佛一伸手就夠到了。
　　 大黃用最后的力氣對奶奶搖了搖尾巴，而奶奶最后一次給大黃洗了澡，在泥坑里鋪上了干軟的棉布。
　　 大黃合上了眼的時候，太陽正在落山。奶奶流淚時，特意離坑站遠(yuǎn)了些。那一抹陪伴奶奶的黃色，最終掩沒在泥土中。我看著黃昏中最后的余暉，想起了大黃挖出的大坑，它像碗口大的傷疤留在了我的心里，漸漸地被我撫平了。
　　 大黃走的那個晚上，奶奶沒說多少話，她把大黃吃過的碗又仔細(xì)洗了一遍，收了起來。她只說了一句，大黃是她此生養(yǎng)過的最后一只狗。
　　 那個夜晚，我一直誤以為是黃色的。它那么地安靜，安靜得有些壓抑，壓抑得無法擠入大黃的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