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畫境迷蹤(小說)
引子:幻夢
下午三點半。
城西爛尾樓的天臺邊緣,海棠的白色連衣裙被風掀起一角,裙擺上繡著的梔子花瓣隨著她晃動的雙腿輕輕顫抖。陽光穿過梧桐葉的縫隙,在斑駁的墻面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極了多年前她畫布上未干的油彩。
手機鈴聲突然在她的身后炸響,驚起幾只棲息在廢鋼筋上的麻雀。她猛地回頭,看見自己的手機躺在水泥碎塊堆里,屏幕上閃爍著陌生號碼。接起的瞬間,電流雜音中傳來一個陌生的女聲:“劉愛玲,你還記得小米嗎?”
海棠的指尖驟然收緊,手機“啪嗒”一聲摔在地上。她踉蹌著后退,后腰抵在生銹的護欄上,視線卻不受控制地飄向樓底——那里曾經躺著一具小小的軀體,像被揉皺的畫紙,血色在泥土上洇出扭曲的輪廓。
“我……跳樓了?”她低頭望向自己的手,蒼白的皮膚下青筋隱約可見,不似想象中墜樓后的殘破。遠處傳來烏鴉的嘶鳴,她忽然看見夢里的畫面重疊在現(xiàn)實之上:2014年的秋天,小米的尸體在城西爛尾樓被發(fā)現(xiàn)時,同樣有一只烏鴉掠過鉛灰色的天空。
01初遇
這年六月的陽光像融化的蜂蜜,均勻地涂在大學城外的步行街上。知了躲在綠茵里,拼命歡叫著。
劉愛玲蹲在一株巨大的梧桐樹下的畫架前,筆尖在畫布上快速游走。陽光透過梧桐樹的縫隙,在她紅撲撲的臉上投下斑駁。
她銳利的雙眼捕捉著對面奶茶店老板娘的神韻——微胖的臉頰上有顆朱砂痣,笑起來時眼角的皺紋像綻放的菊花。
“畫的真不錯??!”一個突兀的男聲從她的背后傳來,驚得她筆尖在畫布上劃出一道歪斜的線。
她回頭望去,一個穿白色籃球服的高個子男生一只手拿著一把盛開的梔子花,另外一只手撓著后腦勺,鼻尖沁著細汗,眼睛卻直勾勾盯著畫布,“不過這人的痣是不是該畫在右邊?我剛才看老板娘擦汗時,痣在陽光底下反光呢。”
她聽了,真是氣不打一處來,瞪了他一眼:“你懂不懂藝術?寫實派才追求細節(jié),我這是印象派!”
她嘴上雖然這么說,可是心里卻暗自責怪自己觀察不仔細。男生見狀,陽光的臉漲得通紅,慌忙擺手:“對不起、對不起,我叫卓不凡,計算機系的,剛好路過看見你畫畫……你的畫真的很特別,像會動似的?!?br />
她忽然笑出聲:“行吧,門外漢。給我站到路燈底下,我給你畫張速寫?!?br />
卓不凡乖乖地站直。陽光從他背后斜切過來,在地面投下一道長長的影子。她握著炭筆的手突然有些發(fā)燙——他看她的眼神,比這六月的陽光更為灼熱。
晚些時候,當卓不凡遞給她那把梔子花時,她的眼神有了笑意——這是她人生中收到的第一束花。
此后每天下午,卓不凡都會準時出現(xiàn)在她的畫架旁。他不懂線條與光影,卻會認真記住她提到的每一位畫家;他買不起昂貴的顏料,卻偷偷收集她丟棄的素描稿,夾在筆記本里當寶貝。
三個月后的深秋,他紅著臉遞上自己臨摹的《向日葵》,雖然筆觸笨拙,卻在每片花瓣上寫滿“劉愛玲”的名字。
02圍城
婚禮那天,劉愛玲的頭紗上別著卓不凡送給她的梔子花。她以為自己嫁給了愛情,卻沒想到婚姻是座無形的牢籠。
婆婆搬來的第一周,就把她的畫室改成了佛堂:“畫這些妖魔鬼怪有什么用?不如多拜拜菩薩,早點給張家生個大胖小子?!?br />
卓不凡總是說:“媽年紀大了,別跟她計較。”可當婆婆把她熬夜完成的參賽作品拿去墊花盆時,他卻躲進書房假裝加班。更讓她窒息的是小米的存在——卓不凡妹妹的女兒,每個周末都會像小炮彈似的撞進畫室,用蠟筆在她還未完稿的畫布上涂鴉了一張歪扭的笑臉:“嬸嬸畫的姐姐好丑,小米畫的才好看!”
2010年的冬夜,劉愛玲看著被小米撕碎的《自畫像》,終于爆發(fā):“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七歲的女孩仰著頭,眼里閃著惡作劇的光芒:“奶奶說你是不會下蛋的母雞,畫的畫也是垃圾!”
婆婆的房門“咔嗒”一聲打開,傳來一聲冷笑:“小米說的沒錯,你瞧瞧隔壁的王老太太,孫子都能打醬油了……”
卓不凡回來時,劉愛玲正蹲在地上撿碎紙片。他嘆了口氣:“小米還小,別跟她一般見識?!彼鋈惶ь^,發(fā)現(xiàn)他西裝上粘著片粉色花瓣——是小米發(fā)卡上的那種。原來在這個家里,連孩子都知道該向著誰。
兩人的婚姻,在劉愛玲和卓不凡極其家人不斷的爭吵聲中走向死亡。八年的時光,悄然流逝。
2012年的秋天,法院宣布離婚那天,劉愛玲如釋重負。隨后,她過著無人打擾的獨居生活。
03畫室
離婚兩年后,卓不凡的電話來得猝不及防:“小米說夢見你教她畫畫,已經求了我三天了……”劉愛玲盯著手機屏幕上的日期,2014年9月15日,距她最后一次見到小米,剛好過去730天。
第二天清晨,她站在熟悉的房門前,手懸在門把上遲遲未動。開門的是小米,十歲的女孩長高了不少,卻依然穿著印有卡通圖案的連衣裙:“嬸嬸,你終于來了!”她的笑容天真無邪,卻讓劉愛玲想起那些被撕毀的畫作。
畫室的門鎖早已被拆除,陽光透過百葉窗在畫架上投下條紋的光影。她攤開畫紙:“今天我們畫梔子花吧?!毙∶孜罩嫻P的手突然頓?。骸皨饗鹣矚g梔子花?奶奶說那是不祥的花,會招來可怕的孤魂野鬼?!?br />
她手中的顏料盤“咣當”一聲摔在地上,藍色和紅色在威尼斯瓷磚上交融,像極了凝固的血。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你再說一遍!”小米卻突然笑出聲:“嬸嬸生氣了?奶奶還說,你當年流產是因為畫了太多的死人,惹了不干凈的東西——”
接下來的事,像被按下快進鍵的電影。她的手掐上小米的脖子時,女孩眼里的驚恐讓她想起多年前被婆婆踩碎的調色盤。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尸體拖到城西爛尾樓的,只記得埋土時,小米連衣裙上的卡通圖案被泥土覆蓋,漸漸變成一團模糊的色塊。
04庭審
法院刑事審判庭的燈光慘白如霜,鎖住呆若木雞的劉愛玲。她盯著對面桌上的手機,聽著自己的聲音在空中回蕩:
“小米,別碰那幅畫!”(畫架倒地的聲響)
“壞女人!”(稚嫩的尖叫)“你畫的姐姐眼睛會動,像在瞪人!奶奶說你畫的都是詛咒,等叔叔跟你離婚,就把你趕出去喂烏鴉——”
“住口!”(顏料盤摔碎的聲音)“你知道這些畫對我有多重要嗎?”
“重要?”(冷笑)“叔叔昨晚說,后悔娶了你這個瘋婆子。奶奶還說,你根本沒流產,是騙叔叔的——”
(重物撞擊聲,呼吸聲逐漸急促)
“小米……小米?”(驚恐的呼喚)“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醒醒?。 ?br />
錄音結束時,旁聽的卓不凡的母親突然離開椅子,沖了上來,指甲幾乎要掐進劉愛玲的脖子:“你這個天殺的殺人犯,我現(xiàn)在就要了你的命!”兩位法警及時拉開老人,卻看見劉愛玲獨自在笑,眼淚順著笑紋往下淌:“老婆子說我沒流產……其實是真的。2008年那次,我根本沒懷孕,只是想留住他。”
卓不凡猛地抬頭,眼里是從未有過的震驚。劉愛玲看著他,忽然覺得可笑:“原來在這個家里,連謊言都像她的畫作一樣,被隨意踐踏、任意解讀?!?br />
05畫布
法庭宣判死刑的那天,劉愛玲死死地盯著旁聽席上的卓不凡,忽然想起初次見面時他遞來的那束梔子花。原來有些東西,從一開始就注定會凋零。
行刑前一晚,獄警送來牛皮紙袋,里面裝著劉愛玲入獄前未完成的畫作:《爛尾樓的自畫像》。畫布上的女人穿著白色連衣裙,背后是爬滿藤蔓的爛尾樓,遠處有只烏鴉正掠過天空。她忽然想起海棠,那個在幻夢中跳樓的女人,原來就是被她囚禁在記憶里的自己。
“滴——”
監(jiān)測儀器的蜂鳴聲打破寂靜,劉愛玲感覺有液體注入血管,眼前的畫面開始模糊。
恍惚間,她又回到2014年的秋天,小米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的那一刻。警察問她為什么選擇城西的爛尾樓,她其實沒說真話——因為那里的泥土,和她第一次在街頭畫畫時,落在畫布上的灰塵,是同一種顏色。
意識消散前,她看見畫布上的梔子花突然綻放,花瓣上凝結著水珠,像極了多年前卓不凡看她時,眼里閃爍的光。
06尾聲
海棠從爛尾樓的天臺邊緣退回安全地帶,撿起落在地上的手機。
屏幕碎裂處,映出她蒼白的臉,鬢角不知何時沾了片梔子花的花瓣。遠處傳來消防車的鳴笛,她忽然想起夢境中的審訊室里,警察曾說過的話:“劉愛玲的手機里,除了那段錄音,還有幾十張未發(fā)送的畫作,每幅都是小米的肖像,卻都被惡意涂滿了黑色。”
風吹起海棠的長發(fā),裙角的梔子花瓣悄然飄落。她望向遠處的高樓,忽然明白,有些噩夢永遠不會醒來——就像她畫布上的烏鴉,永遠在記憶的天空盤旋,撕裂每一寸試圖愈合的傷口。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