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上那座像大蒙古包一樣的皇陵，在星光下沉默無語。古練兵場遺扯，風(fēng)呼呼地?fù)u晃著樹枝，似人喊馬嘶，刀光劍影。山下的皇陵村，大街小巷路燈泛著光暈。山村已經(jīng)沉睡，偶爾有幾聲犬吠、蟬聲和鬧夜的孩子的哭聲。
　　 老畢來皇陵村掛包扶貧，擔(dān)任第一書記，已經(jīng)整整三年，明天他就要和這個山村告別了。他摸到樹上一個蟬蛻，恍然覺得自己就是從那殼里掉出來的蟬。
　　 山坡上的祠堂黑魆魆的，空洞的大門像一張沒牙的老人的嘴，這是村里唯一沒通電的地方，用黃七爺?shù)脑捳f，別電著了祖宗。
　　 老畢下意識地?fù)崦h支部牌子上的紅字，像自己血管里洇出的血。剛來時，“兩委會”就是在祠堂里歡迎了他，當(dāng)然旁邊還坐著個族里的長輩黃七爺。黃七爺捋著稀疏的胡子，沙啞著嗓子說：“我們皇陵村，可是有兩百多年的歷史了，黃、劉兩姓繁衍到現(xiàn)在，全靠祖宗的保佑，只要大家秉承祖訓(xùn)，和睦相處——”
　　 他的話還沒說完，一個女人哭著來了：“七爺，你可要為我做主?。⒚枪窎|西欺負(fù)我們孤兒寡母！”
　　 七爺咳嗽一聲：“黃勝家的，也不分個時候，今天畢書記剛到，你鬧什么鬧呀！”
　　 村長劉寅也隨聲呵斥：“別胡沁，先把自己的腚擦干凈了再告狀！”
　　 黃寡婦聽到這話，一邊咋呼著：“你們兄弟倆狼狽為奸！凈干壞事！”一邊去抓劉寅的臉。
　　 書記黃可見狀一邊拉開黃寡婦，一邊對劉寅說：“你也該管管你弟弟卯了！”
　　 拉開的黃寡婦“撲通”一聲跪在老畢跟前，喊道：“書記青天大老爺，你可要為我做主??！”
　　 老畢一時不知所措，感到從未有過的孤單，仿佛有股無形的氣流要把他吸進(jìn)墻壁里。
　　 后來，打擊“黃、賭、毒”，把劉卯逮了進(jìn)去；舉行村辦選舉，把村長劉寅選了下去。在學(xué)校邊兩間房子掛上支委會和村委會的牌子，“兩委”開會旁邊再也沒坐著一個黃七爺。
　　 此時看去，支部委員會的牌子，在燈光映射下像火炬在熊熊燃燒，對面黑暗處祠堂的烏鴉發(fā)出陣陣哀鳴。
　　
　　 二
　　 “篤篤”的腳步聲，走在夜的水泥路上分外結(jié)實而清脆。明亮的燈光下，老畢跳起了“三步四步”舞，蹦蹦跶跶，讓他想起雨中在墊腳石上跳來跳去，像個袋鼠的樣子。
　　 風(fēng)雨交加，山洪沖壞了道路，村里大街小巷也坑坑洼洼，泥濘不堪，五保戶黃大娘病了，命在旦夕，救護(hù)車進(jìn)不來村。大雪封山，孕婦臨產(chǎn)，救護(hù)車也進(jìn)不來，關(guān)乎兩條人命。
　　 要開山，修路，打通向山外的道路。項目批下來了，要占用黃寡婦等二十七戶的土地。土地補償協(xié)議終于簽了，補償款卻遲遲不來。被占用土地的村民，一個雨夜的工夫扒了路基。扒開的一段段路，像是被人破了膛，在雨里哭泣。
　　 老畢撥拉著路基下被掏出的磚頭石塊，仿佛在泥水里尋找泡發(fā)了霉的補償款。黃寡婦把磚頭石塊沏進(jìn)了豬圈，說夜里能聽見太祖爺爺咳嗽，認(rèn)為這些磚石是血染成的見證。
　　 老畢來到古井邊。水已漲到第七塊青磚，他看見自己的皺紋在水面游動。那些波紋好似前年夏天埋下的雷管，轟隆隆的震顫從地心竄上來，震碎了祠堂屋檐的琉璃瓦。下臺的劉寅舉著豁口的搪瓷缸追了他二里地，說祖墳龍脈斷了全村要遭殃。七爺打卦象顯示坎位宜葬不宜耕，說著把旱煙桿戳進(jìn)打井隊的配電箱，說別驚醒了萬歷年的守陵將軍。老畢下意識地將井繩在轆轤上纏了九十九圈，聽見自己的骨頭在咯吱作響，和打井隊鉆頭啃噬巖層的動靜一模一樣。那山坡地邊的一眼眼機井，幽深水旺，他明白了什么叫山高水長。低垂的谷子，紅紅的高染，一個低調(diào)一個熱烈地孕育著豐收，老畢似乎看到了一個叫不出名字的盛大卦象。
　　 “扶貧要造血而不是輸血”，這經(jīng)典的口號還在老畢耳邊回響。
　　 “種溫室大棚，發(fā)展有機農(nóng)業(yè)?！贝罄鹊膭訂T令，召來了17位農(nóng)民，17雙“能行嗎”的眼睛。
　　 新當(dāng)選的村長黃可，率先在土地轉(zhuǎn)讓協(xié)議和小額農(nóng)戶貸款協(xié)議上摁了手印，疑惑的人們也摁上了鮮紅的手印。
　　 老畢帶他們?nèi)厥掖笈锉亲鎵酃庥^摩，請專家來指導(dǎo)。山坡上一處處白色的大棚，像一個個小蒙古包，拱衛(wèi)著皇陵大蒙古包。小蒙古包里，西紅柿、黃瓜像瘋了一樣爬滿了藤蔓。堆積如山的西紅柿，在月光下開始發(fā)酵。冷鏈車的尾氣在村口結(jié)成紫色的霧，收購商拒收壓價的理由是農(nóng)藥超標(biāo)。
　　 黃寡婦舉著農(nóng)藥瓶沖進(jìn)來時，碰翻了收購臺賬上的墨水，洇成了“有機”的字團(tuán)。腐爛，腐爛！退出，退出！十七戶有十戶不干了，不得已村長黃可硬著頭皮接過去。
　　 看著敞開大棚的塑料膜，像招魂的幡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老畢拍著黃可悲壯地說，伙計！挺?。?br />　　 當(dāng)省里檢測部門報告發(fā)來時，老畢看到在番茄汁色印章下面，“有機合格”字樣像蝌蚪一樣游動。活了，全盤活了，有機蔬菜像長了翅膀飛往各大城市居民的餐桌。眼光啊眼光，退出不干的農(nóng)民又想要回大棚，集體上訪舉報村長黃可以他們的名義貸款，承包大棚。
　　 當(dāng)老畢面對調(diào)查組人員嚴(yán)肅的面孔時，感覺背后有一個捋著白胡子的冷笑。
　　
　　 三
　　 “狗蛋！羊跑了！”白云追著狗蛋，狗蛋追著羊群。
　　 “狗日的狗蛋！不看好羊，糟蹋了人家的莊稼，讓老娘受辱！”黃寡婦把狗蛋的耳朵扭出了血。
　　 “大嫂，讓狗蛋上學(xué)吧，孩子不上學(xué)會耽誤他一輩子！”小張老師好像哀求一般。
　　 “上學(xué)有啥用？你倒是上學(xué)了，不也是到我們村里來了？”黃寡婦的毒舌刺得小張青澀的臉紅了半邊。
　　 教室里三十六個孩子，擠在黑板上畫太陽，沒有一個是圓的。
　　 老畢問：“你們小張老師呢？”
　　 七嘴八舌，說他氣跑了，回城里了。
　　 “小張，你怎么想的，不愿在村里教書了？這可是皇陵村的未來啊！”老畢看看小張青澀略顯稚嫩的臉。
　　 “畢書記，這些大道理我懂，可咱也得講現(xiàn)實啊！他們不重視孩子，都出去打工了，我不能成為留守兒童園園長吧！”小張一吐為快，又囁嚅著，“再說，再說，我的終身大事也不得考慮……”
　　 “明白了，明白了。小雅，我看小張不錯！”老畢對外甥女說。
　　 “舅舅，他是個鄉(xiāng)村教師，我們不能在農(nóng)村一輩子吧？”
　　 “你還是個大學(xué)生村官呢！這找對象找的是人，你們這些孩子真現(xiàn)實?！毙⊙培倭肃僮欤熬司?，都什么年代了！”
　　 不久，學(xué)校教室里，又響起朗朗的讀書聲。老畢看見小張小雅手拉手，走在綠色的田野上。
　　 夜深了，老畢迷迷糊糊睡去，夢見扶貧考核表像一只風(fēng)箏在空中飄來飄去，自己變成一只穿山甲在皇陵穿來穿去，鱗片縫隙里塞滿村民的指甲——那些在補償協(xié)議上按手印的指甲，沾著有機肥的黑與農(nóng)藥瓶的綠，流著腐爛西紅柿色的血。
　　 “知了……知了……”噪醒了老畢，他給送行的人們鞠躬道別。車子開動時，他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不停地晃蕩著三十六個不圓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