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先，字子野，生前與柳永齊名。他寫詞喜歡用“影”，也用得好。陳師道《后山詩話》里的記載是：“尚書郎張先善著詞，有云：‘云破月來花弄影’‘簾壓卷花影’‘墮飛絮無影’，世稱誦之，謂之‘張三影’”。
　　
　　 一
　　 下面先來看看其中有“云破月來花弄影”的詞。
　　 《天仙子?水調(diào)數(shù)聲持酒聽》
　　 時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會。
　　 水調(diào)數(shù)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后期空記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yīng)滿徑。
　　 這首詞的小序說明了做這首詞時的情況，“嘉樂”，現(xiàn)在的浙江省嘉興市；“小倅”，張先當時是秀州通判州軍事，別稱“倅貳”，是知州的副職。“以病眠，不赴府會”，由于生病，沒去官府上班。那么這應(yīng)該是病中構(gòu)思完成的一首詞。根據(jù)學(xué)者的考證，張先在當時已經(jīng)年過半百。
　　 上半闋，《水調(diào)》，曲調(diào)名，杜牧“誰家唱《水調(diào)》，明月滿揚州”，他自己寫的注釋是：“煬帝鑿汴渠成，自造《水調(diào)》”。不知道給張先下酒的是演奏的曲子，還是唱的詞。無論那種，在他那個時代，能聽就一定有人唱或者演奏。有專人為他提供娛樂，生活當然一定不會差?！拔缱怼保谥形鐣r分喝醉了；“醒來”，是人醒了，酒還沒醒吧？“愁未醒”，醉酒而酒未醒時，人都有的郁悶心情。“送春”，是那詞與送春有關(guān)還是時節(jié)也正是暮春？根據(jù)后面的表達應(yīng)該是暮春?！按喝讜r回”，正常當然是下一年春自然就回了?？伤@么問，當然是想借此表達自己的情感。“臨晚鏡，傷流景”，杜牧有“自悲臨曉鏡，誰與惜流年？”杜牧是早上起來看鏡子，感嘆歲月流逝之快。張先這里表面上可以理解成晚上看鏡子，因為當時確實也是晚上；但真實意思應(yīng)該是老了并且還在病中看鏡子，不相信那個曾經(jīng)年輕健康的臉怎么就變成這樣了?！巴潞笃诳沼浭　保@句還有一個版本是“往事悠悠空記省”，我比較喜歡前者?！巴隆笔沁^去的事，已經(jīng)實實在在發(fā)生的事；“后期”是希望將來發(fā)生的事。在病中，還那把年紀，看鏡子里自己的形象，過去忘不掉的，將來希望的，對他還有什么用呢？“省”，知曉、覺悟；“空記省”，記錄下來讓自己清醒有什么用。
　　 下半闕，“沙上并禽池上暝”，“并禽”，成對的鳥兒，那么應(yīng)該是鴛鴦。“沙上”，在沙地上嬉戲；“池上瞑”，天黑了就回到池上。表示的是時間的流逝，沙地上嬉戲的鴛鴦在天黑時回到了水池?！瓣浴?，日落，天黑?！霸破圃聛砘ㄅ啊笔菍懢懊洌鯂S說“‘云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沈際飛在《草堂詩余正集》中稱贊道：“‘云破月來’句，心與景會，落筆即是，著意即非，故當膾炙”；楊慎在《詞品》中說：“‘云破月來花弄影’，景物如畫，畫亦不能至此，絕倒絕倒”。沈和楊說的籠統(tǒng)，王國維說的相對具體，但“境界”一詞，要理解難度其實挺大。我來說說我的理解吧：云破月，應(yīng)該是月破云，月亮突破云的籠罩；“破”是一個循環(huán)不斷的過程，在這過程中，月亮被云籠罩了，出來了，再籠罩了，再出來了，一直這樣。而每當月亮出來，花就會有影子，再加上風，盡管后面詞句中風不小，但這個時候，風一定不大。但再小的風也是風，它讓花枝搖動起來，這些因素疊加，花的影當然就“忙碌”且“形狀變化”得很快。這就是“弄”的意思。這個“弄”把月亮不同形態(tài)、不同位置，風作用下花枝的搖動而導(dǎo)致影子的不同，表現(xiàn)了出來。這就是王國維的“境界全出”，也就是那種情況下該有的一切它都給表達了。下一句，“重重簾幕密遮燈”，重重簾幕，有些人說是由于風大，“風不定”么，怕風把燈吹滅，所以“密遮燈”。也有道理，但確實也是到了晚上，并且應(yīng)該是深夜了，夜深才人靜么。那為什么還要留一盞燈呢？是由于病，也可以說是白天睡多了，現(xiàn)在睡不著，所以才留一盞燈?！懊魅章浼t應(yīng)滿徑”，是晚上睡不著，愛花卻聽到風聲的人在那種情景下必然得出的結(jié)論。
　　
　　 二
　　 “簾壓卷花影”，在我的理解里是不如“隔墻送過秋千影”的，下面我們來看看這首《青門引?乍暖還輕冷》：
　　 乍暖還輕冷，風雨晚來方定。庭軒寂寞近清明。殘花中酒，又是去年病。
　　 樓頭畫角風吹醒。入夜重門靜，那堪更被明月，隔墻送過秋千影。
　　 上半闋，“乍暖還輕冷，風雨晚來方定”，是清明前后的天氣特征，諺語說“清明前后亂穿衣”，也就是由于這一時段，天氣變化很快。感覺到有了溫度，乍暖；但還是有些冷，輕冷。原因是什么呢？天黑了，風雨才停了，風雨晚來方定?！巴ボ幖拍迕鳌?，寂寞是個人感受?！皻埢ㄖ芯啤?，化用的是杜牧詩“殘春杜陵客，中酒落花前”?！爸芯啤保钤缫姟妒酚?樊噲傳》，在鴻門宴前，有這么一句敘述“中酒，亞父謀欲殺沛公”。后來在班固的《漢書?樊噲傳》中記錄的比較詳細，是這么一段：“項羽饗軍士，中酒，亞父使項莊拔劍舞坐中，擊沛公?！碧瞥亷煿抛⒔狻稘h書》時給出的解釋是：“飲酒之中也，不醉不醒故謂之中。”盡管解釋得有些繞，但應(yīng)該是原意?！爸芯啤逼鋵嵕褪恰熬浦小?，喝酒過程中。但后人解釋杜牧覺得“酒中”不過癮，非要解釋成醉酒。這應(yīng)該是境界的問題?！爸芯坡浠ㄇ啊保诼浠ㄇ昂茸硎墙Y(jié)果，是酒鬼的表現(xiàn)；而在落花前看著落花而喝酒，是傷感，是多情人才有的行為。它注重的是過程，是只能看著美好事物消逝而自己卻毫無辦法只能喝酒的無奈。張先這里也是這樣，他看著落花，和去年一樣，只能喝酒，“又是去年病”。這里的“病”，大多都理解成因酒而病，殘春病酒么。我的理解是他們淺了。
　　 下半闕，“樓頭畫角風吹醒”，“畫角”是古代軍隊用來“警昏曉、振士氣、肅軍容”的樂器，聲音哀厲高亢。出現(xiàn)了“醒”，所以那些人才理解出了“殘春病酒”。這樣這句他們的理解就是：城樓上的畫角聲響起時，喝醉酒正在酣睡的詩人被風吹醒了。表面意思看上去完全符合，但氛圍卻變差了。那么這句到底怎么理解呢？風吹過樓頭發(fā)出了畫角一樣的聲音，用句擬人化的表達就是：風把樓頭當成了畫角一樣吹，它吹醒的是“畫角”，而不是詩人。詩人本來就沒有喝醉酣睡，他一直在喝。最后一句“入夜重門靜”，是寫自己，夜深了，周圍更加寂靜了。寂寥的人愛孤獨，但也怕孤獨?！澳强案幻髟?，隔墻送過秋千影”，這句好多人說好。他們解釋說“秋千影”，是秋千架的影兒被明月送過墻來，是由于懷念人而寂寞。秋千架或許很高，但隔墻能把影子送過來，那月亮的角度要多低才行啊。那么人都靜了，秋千是如何動的呢？我的理解是那吹醒樓頭畫角的風，是它吹動了秋千，讓秋千的影子時不時地飄過墻而被詩人看到。要是在正常人，算了，正常人在那時都睡了。寂寞的詩人為什么說“那堪更被”呢？原因其實也很簡單，他正在看著落花而喝酒，風這么大，那花是不是就落得更快更多。那么他在傷春嗎？他當然在傷春，更主要的是他在為自己失意卻快速流逝的人生而傷心。
　　
　　 三
　　 張先表達這種傷感的詞，我比較喜歡的還有下面這首《千秋歲?數(shù)聲鶗鴂》：
　　 數(shù)聲鶗鴂，又報芳菲歇。惜春更把殘紅折。雨輕風色暴，梅子青時節(jié)。永豐柳，無人盡日飛花雪。
　　 莫把幺弦撥，怨極弦能說。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jié)。夜過也，東窗未白凝殘月。
　　 上半闋，“數(shù)聲鶗鴂，又報芳菲歇”，鶗鴂，比較熟悉的叫法是杜鵑；杜甫“杜鵑暮春至”，暮春，所以“芳菲歇”?！跋Т焊褮埣t折”，是個人愛好，和林黛玉“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一樣?！坝贻p風色暴”，“風色”，不應(yīng)該是風，而應(yīng)該是景色的意思，像溫庭筠《西洲曲》中的“西洲風色好，遙見武昌樓”，“暴”當然不是猛烈，而是暴露，是顯現(xiàn)出來?！坝贻p”，是雨停了或者雨小了。雨過后或者小雨里，景色看上去更加鮮明，綠的更綠，紅的更紅。“梅子青時節(jié)”，說的是當時的物候?！坝镭S柳，無人盡日飛花雪”，由于白居易的《楊柳枝詞》中有“永豐東角荒園里，盡日無人屬阿誰”，后來多用它來指代孤寂無靠的女子，當然也可以表示懷才不遇的男人。結(jié)合后面的表達，這里應(yīng)該是前者。
　　 上半闋場景設(shè)定好后，下半闕主人公出現(xiàn)了?！澳宴巯覔?，怨極弦能說”，是一個隨便什么行動都能體現(xiàn)出“怨恨”的“怨婦”?！疤觳焕希殡y絕”，化用了李賀“天若有情天亦老”的句意，天無情所以天不老，人老就由于人的感情難以斷絕?！靶乃齐p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jié)”，感情糾纏得太多，太深，太難以解開，如同都是結(jié)的雙絲網(wǎng)一樣。在這樣一種狀態(tài)下，當然只能是“夜過也，東窗未白凝殘月”，無眠的一夜，一直在看著天上的殘月。
　　
　　 四
　　 像當時所有的詞人一樣，張先也有一些寫歌女的詞，我喜歡下面這首《行香子?舞雪歌云》：
　　 舞雪歌云，閑淡妝勻。藍溪水、深染輕裙。酒香醺臉，粉色生春。更巧談話、美情性、好精神。
　　 江空無畔，凌波何處？月橋邊、青柳朱門。斷鐘殘角，又送黃昏。奈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
　　 上半闋是歌女的形象?！拔柩保枳巳缪?；雪不是指它的形態(tài)，而是它被風吹動時飄動的樣子，輕盈?！案柙啤?，歌聲高亢?！读凶印分杏袀€叫秦青的歌者，說她的“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云”。以前我一直想弄清楚到底怎么一個樣才算“響遏行云”，后來才知道這種地方，只能意會不可言傳。原因呢？任何事都因人而異，也就是沒有什么標準是普世的。你覺得讓你睡不著覺的噪音，在別人耳中可能是難得的美聲。所以活在這個世上就多一些寬容吧！這一句在說技術(shù)，是干什么就吆喝什么的那個本事。是它讓作者注意到了她，才發(fā)覺她的打扮，“閑淡妝勻”，妝化得很符合她。這也是張先特有的審美觀，他在另一首詞《醉垂鞭?雙蝶繡羅裙》中，寫那個女子說是“朱粉不深勻，閑花淡淡春”。當然這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人比較普遍的審美觀，所謂的“腹有詩書氣自華”，相信自己實力的人，不會靠出格的方式博取關(guān)注，酒香不怕巷子深么?！八{溪水、深染輕裙”，這里主要是說她的穿著，深藍色的裙子是重點。“深染”是顏色；“輕”，相應(yīng)的當然是“薄”，是材質(zhì)很好。至于藍溪是不是在說這女子的出處，不好確定?！熬葡沲改槨?，應(yīng)該不是喝醉了，而是說她的臉色像喝了酒一樣。這里同樣存在理解的問題，醉酒紅臉，同樣是個體差異很大的事。作者當然也應(yīng)該知道這些，所以他用了“粉色生春”來表示那是淡淡的紅。當然這種紅不是化的妝，而是天然的。這樣一個人，再加上她還“巧談話、美情性、好精神”，說話善解人意、性格溫柔大方、精神活力十足。李商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美確實美，但這種美要有一定知識儲備才能欣賞；而張先這里很具體地把這個女孩子的美表現(xiàn)了出來。這也是唐詩和宋詞的主要區(qū)別。當然，寫這首詞時，這個女孩子和作者的故事已經(jīng)成為了過去。他寫這詞時是什么情況呢？
　　 下半闕，“江空無畔”，“畔”，本義是田地的邊界線?！敖铡笔墙婧軐拸V，寬廣到?jīng)]有界限?，F(xiàn)實中當然沒有這種江，這種江只能存在于想象中，是外部世界投射在個體心中的感覺?！傲璨ê翁帯保莻€腳步輕盈，飄移如履水波的女子在什么地方？“月橋邊、青柳朱門”，是那個女子的真實歸宿。情懷永遠是情懷，現(xiàn)實也一直是現(xiàn)實。美好的東西誰都喜歡，稀缺的資源誰都想擁有。能喜歡并且也能擁有的，最終當然只能是富貴?！皵噻姎埥恰?，斷鐘，斷續(xù)的鐘聲；殘角，殘缺的號角?！坝炙忘S昏”，一天又過去了。“奈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奈，無奈。人生中有很多的無奈，任何人都有無奈。作者的無奈，心中事，是得不到“意中人”，從而只能流“眼中淚”。
　　 這首詞很有張先特色，也可以作為詞這種形式在前期作者中的一個典型。它表達的內(nèi)容很具體：美女，表現(xiàn)得很美；無奈，表達得很無奈。用的都是現(xiàn)成的語言，幾乎不用典故，就算用也只是用它來增強表達效果，而不像所謂的宋末四大家以及他們的徒子徒孫們一樣把詞當成了古代知識的堆砌。
　　 我真切地體會過痛苦，我用我的經(jīng)歷來表現(xiàn)我的痛苦。這就是張先、柳永們的特色！我感受過痛苦，但不知怎么表達，就用別人曾經(jīng)的痛苦來表達。這就是后期詞人們的特色！詞在他們手里，也因此而失去了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