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些天，村里都在議論著小算盤發(fā)暈的事。有人說，小算盤老糊涂了。也有人說，小算盤又再算計著能啥哩。
　　 說也奇怪，小算盤跟兒子玉平從三峽回來時還好好的，玉平在屋里那幾天他也好端端的。誰也沒有想到，玉平前腳去丹江參加大壩加高工程設(shè)計，小算盤后腳就和大兒子玉山吵鬧起來，說平房夏天熱，下雨好滲水，非要玉山在平方頂上蓋上簡易房層。
　　 玉山納悶了，他家蓋這五間平房，可不是蓋一年兩年，而是上世紀(jì)90年代就蓋的。平房蓋起這么多年了，他爹從沒說嫌下雨滲水，也從沒說過夏天嫌熱。怎么去三峽在玉平那兒住幾天回來，就突然嫌這平房下雨好滲水，夏天好熱，非要蓋層簡易房呢？再說，這次南水北調(diào)劍溝村雖然淹地不淹人，但按規(guī)定，凡是淹地的地方，都要搬遷。就說過去傳言送語不準(zhǔn)，玉平這次回來說的話，可算得上是官方之言吧。玉平說得清清楚楚，劍溝地淹沒了，按要求必搬無疑。眼看就要搬遷了，多說再住三、二年，熱一點兒，滲點兒水有啥，這么多年都扛過來了，還在乎這三、二年？
　　 玉山這么想著，就勸小算盤說，“爹，眼看就要搬遷了，雖說咱屋里還有幾個錢，但那都是咱一嘴蜂糖、一嘴屎掙來的血汗錢！怎能亂花著去蓋那用處不大的簡易房呢？”
　　 小算盤聞聽，兩眼沖玉山呼哧一瞪：“你娃子別拿搬遷給老子當(dāng)擋箭牌！搬遷，搬遷，日他媽都說幾十年了，老子都八十多歲的人了，吃了一輩子苦，受了一輩子罪，不說再等十年、二十年不搬，就是再等三年、二年不搬，這簡易房你也要給老子蓋，反正老子享受一天是一天！”
　　 玉山知道他爹的脾氣，他見小腿拗不過大腿，無奈，就暗里做通了老婆的工作，拉磚買油毛氈，在平房頂上蓋了一層簡易房。
　　 簡易房剛蓋起，玉山咋也沒有想到，小算盤又節(jié)外生枝，說平房兩端的山墻，沒壘齊前檐，說兩端沒堵?lián)醪话踩惨裆皆儆么u壘齊。
　　 小算盤這要求得太過分了，玉山更想不通了。小算盤只顧嘴一張一合，可他哪里知道，為壘這簡易房，玉山不知在老婆面前磨了多少油言唾沫。也是，你說在平房頂上蓋層簡易房，夏天防熱，雨天防漏，就是花點錢，費點工夫蓋了還有點用。現(xiàn)在又要在前檐兩端壘兩堵無用的墻，豈不是枉花錢嗎？這叫玉山怎么再張嘴給老婆說呀！
　　 難道真是爹老糊涂了？可又不像。若真是老糊涂了，怎能知道平房夏天熱，下雨滲水，還知道讓蓋層簡易房呢？那是老爹倚老賣老，故意和我們這晚輩找事？也不像。即便是找事，怎么偏要蓋層簡易房，把平房前檐兩端壘齊呢？哪莫非真像人們說的，人越老越知道珍惜生命，越怕自己得病，也越怕死？
　　 玉山一想，有可能，小算盤二十歲就死了哥，他就代哥駕船，上養(yǎng)老下養(yǎng)小，風(fēng)里浪里，在丹江河里來回漂流。好不容易把二老送上山，小算盤又單槳獨篙，不管是寒風(fēng)凜冽，還是烈日炎炎，他都守在大隊渡口船上擺渡，給一家老小掙工分，給玉梅秭妹掙書錢學(xué)費。尤其他一家搬到劍溝，特別是玉梅她公爹死后，他一家受到株連，最讓玉山痛心疾首的，是那年挖紅薯切紅薯片那件事，讓玉山想起來就難受痛心。
　　 記得那年農(nóng)歷九月，隊上新買了一臺切紅薯片機(jī)。說是個機(jī)器，其實很簡單，不是用機(jī)械傳動，更不是用電帶動，而是人工用手搖著切紅薯片罷了。莫看就這么一臺手搖切紅薯片機(jī)，但在上世紀(jì)70年代，中國大部分農(nóng)村，耕地靠牛，搬運靠人擔(dān)肩扛，幾乎都是用原始生產(chǎn)工具，那臺紅薯片機(jī)，在隊上也算得上比較先進(jìn)現(xiàn)代的生產(chǎn)工具了。難的是一臺如此間陋的紅薯片機(jī)，全劍溝二百多戶人家，瞪著二百多雙眼睛看著它，無不急得眼紅，都想搶先使用。再加上那幾天預(yù)報天氣良好，誰領(lǐng)先切紅薯片，就意味著誰要曬好紅薯片。于是，隊長就用原始的抓鬮辦法，來個抓鬮輪流。尤其在抓鬮時，小算盤自知是投親靠友的插遷戶，沒敢跟人們搶著抓，而是等大家你爭他搶抓罷了，他才和玉梅抓起剩下那兩個紙疙瘩。展開一看，哎呀，真算走運。雖然不是一號二號，但卻抓了個五號、六號。
　　 老天爺呀，他父女倆真是手氣好，也太幸運了。全隊二百多戶人家，他們又是等在最后抓的，竟然抓了個五號、六號，簡直是兩只神手魔手了。讓那些搶先抓在百號以后的人，都嫉妒死了，恨不得罵自己手臭，惱得差一點兒沒抓石頭打天。
　　 那些抓在百號以后的戶主，尤其是那個抓在倒數(shù)第一的徐喜奎，此人塊頭大，說話聲音又高，天生蠻橫不講理，人送外號徐杠子。仗著他叔伯兄弟徐老害是大隊會計，在隊上蠻橫無理。他抓了個倒數(shù)第一，怨天尤人一陣后，就把隊上抓鬮一事，告到老支書那里。老支書說抓鬮雖然不現(xiàn)代科學(xué)，卻是比較公正的，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也是最原始、最樸素公平公正的竟?fàn)庌k法了。雖不合法，但卻合情合理。徐杠子不服，又把此事告到大隊會計徐老害那里。
　　 徐老害聞聽，此事牽扯他的仇人小算盤和玉梅父女，氣得將桌子“啪”一拍:“現(xiàn)在正在破四舊立四新，這抓鬮是陳規(guī)陋習(xí)，理當(dāng)破除……”但徐老害又怕觸犯眾怒，告狀的畢竟是他堂兄，話到嘴邊，卻又故意嘆息著說，“唉，小算盤這個投親靠友的插遷戶，還怪有手氣哩！只可惜呀，他恁有手氣，卻是個插遷戶！”
　　 聽得出來，徐老害故意把后半句，說得音重字清，又幾乎是一字一頓說出來的。徐杠子雖然蠻橫別倔，但腦子卻好使。他當(dāng)即就聽出徐老害的話外之音，是教他該怎么做。他得意地一笑，二話沒說，就告辭而去。他回去裝得心平氣和，啥也不說了。過去那些抓了大號鼓動他吵鬧的人們，也都不言不語自認(rèn)其命了。
　　 正當(dāng)那些人都乖順無言，等待著輪流使用紅薯片機(jī)時，那天，也就是輪到小算盤用紅薯片機(jī)那天。小算盤分了一大堆紅薯，還特意找來好幾個親戚幫忙。玉梅她娘起早蒸了一大鍋饃，早早吃罷飯，人馬三起來到坡上，小算盤剛將一籃紅薯切光。玉梅又提了一籃紅薯，小算盤拿起一個紅薯，沒等投進(jìn)紅薯片機(jī)里，徐杠子突然跑到小算盤跟前，啥話都沒說，拿起紅薯片機(jī)就走。
　　 小算盤一見，慌忙說：“哎哎哎，今天輪到我家了，徐杠子你這是干啥？”
　　 “什么輪到你了？你JB個投親靠友的插遷戶，有啥權(quán)利抓鬮？你有啥資格說輪到你了？小算盤，我告訴你，你就看我今天切紅薯片吧！”徐杠子說著，拿著紅薯片機(jī)，一倔一倔走了……
　　 知道徐杠子蠻橫不講理，老話說能給清白人打一架，不給糊涂人說句話。小算盤沒有攆上和徐杠子吵鬧，而是萬事有主，當(dāng)即就去找隊長。隊長聞聽，頓覺徐杠子無理胡鬧，當(dāng)即就跟小算盤一同去找徐杠子要紅薯片機(jī)。徐杠子不但不給，而且牛氣沖天地說：“隊長，別說你來，今就是天王老子地王爺來，我都不給他！”
　　 隊長無奈，只好讓小算盤去找支書。誰知不巧，老支書去公社開會去了，只得去找大隊會計徐老害。
　　 徐老害一聽，為難得將兩手一攤，說，“哎呀，徐杠子那頭倔驢，我都不敢惹，你咋去惹他呀？哎，既然他已經(jīng)生米做成熟飯，把紅薯片機(jī)拿去了，你看現(xiàn)在都耽誤大半天了，干脆讓他今切一天，明天你家再切就是了?！?br />　　 小算盤覺得徐老害說的雖不在理，但說的卻是實話，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今天與明天，不就差一天嗎，就打掉牙往肚里一咽，答應(yīng)了。
　　
　　 二
　　 只說徐杠子頭天一切，第二天就輪到他小算盤切呢。誰知，小算盤當(dāng)天黑上去拿紅薯片機(jī)時，徐杠子卻說人家七號已把紅薯片機(jī)拿走了。小算盤麻利找到七號家里，說：“大隊會計今說了，明天讓我用紅薯片機(jī)?！?br />　　 哪知，七號不但不讓小算盤拿，而且還埋怨小算盤不該把號挪給徐杠子，并說你把號挪給人家切了，你只有等著輪到徐杠子那個號再切。小算盤無奈，回頭又去找徐老害。徐老害也說：“人家說得對呀，既然輪到你，你把紅薯片機(jī)讓給徐杠子用，那你只有等著輪到徐杠子那個號再切！”
　　 結(jié)果，小算盤那年不但等到徐杠子那個末號才切，而且他頭天切罷紅薯片，第二天就下雨，致使他切的紅薯片全部淋雨發(fā)霉變質(zhì)了，玉梅她娘為此，一氣之下喝老鼠藥走了，小算盤也為此氣得大病一場，雖然住院吃藥，花了一大堆錢治好了，但卻落下個氣阻病后遺癥，見不得一點氣，一氣就犯病。
　　 玉山想到這兒，生怕老爹為之氣著，不得不又低三下四給自己老婆做工作，說只當(dāng)花錢消災(zāi)，給他爹買高興快樂了。玉平見老婆一答應(yīng)，就買水泥拉磚，把前檐兩端壘了起來。
　　 老話說大路不平眾人鏟。自玉山把前檐兩端壘齊后，滿村人都七言八語說開了花。有的直言不諱，說小算盤真是老糊涂了，有的說小算盤倚老賣老，故意給兒女們找事。也有的說小算盤這是老變小，還有的干脆給玉山說，別由著他，越由著他，他越得寸進(jìn)尺！
　　 玉山家里一聽，苦笑道：“可不是嘛，簡易房蓋好，你看他又逼著把前檐兩端壘齊，這前檐兩端壘好了，說不定又要冒出個壘啥哩！”
　　 聽他老婆說這，玉山氣得狠狠地給他老婆一頓：“你耳根子咋恁軟？怎能聽人家胡叨叨哩？老人家都快九十的人了，說個不好聽的話，黃土都快擁齊老人的頭頂了，他不就那么點要求嘛，我不給你說了，咱只當(dāng)花錢給老人買高興了，再說難聽點，就當(dāng)花錢給他老人家看病買藥還不中？”
　　 埋怨歸埋怨，但是真叫玉山家里說著了。前檐兩端壘齊的第三天，小算盤又要玉山把正房兩邊，那四間偏房的前墻都壘起來，并說這前墻壘起來了，圈里豬羊就安全了。
　　 說是四間偏房，一邊兩間，其實只是四間偏廈。說白了那不叫房子，就是后邊壘個石頭墻，前面戳幾根木杠子頂起來的半坡廈而已。說實話，這四間偏廈蓋起多年了，就沒壘前墻，一直用木杠頂著，上邊用棍棍棚棚蓋些麥草。這多年不管是圈牛、圈羊，還是喂兔、喂豬，不但通風(fēng)透光，而且一直安全。現(xiàn)在小算盤一提出讓壘墻，玉山這回真是生氣了。
　　 是啊，眼看上邊報紙登，廣播、電視講要搬遷，連他弟弟玉平都到丹江參加大壩加高施工規(guī)劃設(shè)計去了，這搬遷已成定局。再說這多年不管是圈牛、圈羊，還是喂豬、養(yǎng)兔，沒跑出來過，也沒被人偷走過，怎么非要花錢費工壘堵前墻呢？看來真叫人們說著了，小算盤真是老變小了，越慣事越稠了。玉山不由沖小算盤埋怨著勸道：“爹呀，你當(dāng)這都是吹糖人啊，可你知道不，這不光費工耗時，是在往上壘錢碼票子呀！”
　　 小算盤聽玉山這么一說，不知是他自知理虧，還是他沒話可說。小算盤這回沒沖玉山吵，也沒對玉山鬧。玉山對此有些得意，“呵！看來兒子對付老子，還真得動動腦子，看我一硬，老爹他就軟了，也不鬧著說壘墻了?！?br />　　 誰知，玉山剛高興了個開頭，小算盤真要壘那墻了。不過小算盤這回不是吵著鬧著讓玉山壘，而是小算盤自己搬石塊、撿磚頭壘。小算盤擔(dān)不動，扛不動，就用一雙手搬。那言外之意，是向兒子媳婦昭示，你們不干，老子自己動手干。
　　 起初，玉山故意給小算盤賭氣，看見裝著沒看見，故意不管不問。只想小算盤干不了，他就自己不干了。哪知，小算盤卻起早貪黑，滿村跑著搬石塊、撿磚頭。
　　 干一天，又一天，如此這般，一天天過去了，院里搬了一堆堆石塊，碼了一摞摞磚頭，眼看小算盤累得滿面憔悴，發(fā)如枯草，一雙干枯的手如雞爪，手上磨破了皮，腳上也打起了泡。玉山兩口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于是，他們再也不顧及壘那墻有沒有用了，再也不顧及花冤枉錢費工耗力了，一邊勸小算盤歇息，一邊買磚、買水泥，請人迅速把偏廈前墻砌了起來……
　　 其實都錯怪小算盤了，也都低估小算盤了。別看小算盤已年快九旬的人了，可小算盤的大腦比誰都清醒著呢。正像人們形容著說，有的老人心態(tài)好，心臟年輕，說是七十歲的人，三十歲的心臟。而這小算盤的腦子，清醒得跟他年輕時一樣。之所以小算盤暈頭暈?zāi)X，鬧著逼著要兒子干這一切，并非他老糊涂暈了頭。而是小算盤根據(jù)他在玉平那兒住時，無意中得知國家對搬遷住房面積丈量補(bǔ)償，是以房屋山墻為寬丈量補(bǔ)償，平房頂層的簡易房和偏房必須四周有墻，才能在丈量補(bǔ)償之列。說白了，小算盤鬧著逼兒子干這一切，完全是投機(jī)取巧，為了套取國家搬遷補(bǔ)償款而為之。
　　 所以，小算盤面對人們的說三道四，指指搗搗，表面自裝糊涂，對著兒子媳婦的生氣吊臉和嘀咕埋怨，更是自裝暈頭暈?zāi)X，滿不在意，視若無睹。而在小算盤心里，卻又掩飾著自己的機(jī)敏、機(jī)靈和精明，包藏著一種自豪、得意和僥幸。
　　 每每這時，小算盤又不由想起當(dāng)年，往劍溝嫁女的往事，便自我嘲笑著，我小算盤真他媽聰明反被聰明誤，那時我真傻呀！當(dāng)年我絞盡腦汁地算，咋往劍溝這個鬼不下蛋的地方來呢？
　　
　　 三
　　 說的也是，小算盤當(dāng)年絞盡腦汁算計，把玉梅嫁到劍溝這個窮山窩里，使他一家逃避搬遷一劫。此舉雖然在當(dāng)時，轟動了丹江兩岸，名噪一時，無不夸他小算盤精明有遠(yuǎn)見。然而讓小算盤悔恨終生的是，他從小就看著劍溝人，大天旱到他們河灣村井里擔(dān)遠(yuǎn)水，看著劍溝人擔(dān)柴挑草出山賣，加上劍溝山高坡陡，下雨滿溝洪，天干草木枯，人們整天吃紅薯。但他當(dāng)時只想玉梅她公爹是大隊會計，在劍溝除了支書，最拿權(quán)的就是他親家了。劍溝再窮，也窮不著大隊支書和會計。所以，小算盤就不假思索地把玉梅嫁到了劍溝。